——但按照泰云历法,塔那妃之罪是应当诛其九族的。
那时,为他们恳求泰云国君网开一面的人,是已被立为皇后的周慕云。
「母妃野心极大,对热忠权势的她来说,我存在的意义就是为她争权加了一项极重的砝码。但是皇后却真真切切地关心着我。所以和你一样,我也从来不恨他。」仿佛是别人的事般漠然地叙说着自己的过往,关沧浪的眼底却始终有着一抹沉痛。
无言地站在他身后,尉迟随云大概已经猜测到他想说的话。
「随云,你我是一同长大的。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成了自己的手足一样看待。五年前我离开,是因为我发现了皇后他想把你送上皇位。他一向为你着想,所以那时,我以为那也是你的愿望。我心底一直感激皇后对我的恩情,而且又不愿意因为那个身份有兄弟阋墙的一天出现,所以我走了。我的离开不止为了皇后,也是为你。但是现在,我和皇后都发现自己错了。」
静静地转过身来看着尉迟随云,关沧浪平淡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坚定:「我毕竟是母妃的孩子,对权势,我们母子有着一脉相承的强烈欲望。如果想要皇位的人不是你,那么他现在大概早已身首异处了。」
「随云,我是回来接收皇位的。既然你不想要它,那我就不需要再客气了。」
「随云,你是真的喜欢那个人吗?」喝完了药,整个人懒洋洋地卧在软塌中,周慕云看似不经意地问道。距离燕楚飞离开已经过了两个多月了,说是人间四月芳菲尽,现在都已经五月初了,翠微别苑中的花却依然盛开着。
面上薄红微现,尉迟随云白的近乎透明的脸颊仿佛烧起来了般。
「嗯,我喜欢他。虽然楚飞没有成为武林盟主或者武功天下第一这之类的远大抱负,可是他一直都对我很好。而且他一向很强势,我为人太温吞了一点,所以很憧憬这样的人……」越说声音越低,头也越垂越下,到最后尉迟随云的脸几乎埋在了两膝间。
接过了下人奉上的桂圆莲子桑寄生茶,周慕云把玩着盖碗轻道:「燕楚飞去见你之前,和我谈过一番话。我愿意把你交给他,是因为他答应了我的条件。」
「……你要他离开醉梦阁?」自幼便跟在周慕云身边,深知他性格,尉迟随云猜得到他会给燕楚飞怎样的考验。
慢慢品着那碗关泰阿特地命人送来的养生茶,面对尉迟随云的问题,周慕云只是轻应了一声作为回答。
——一个肯为了自己所爱之人放弃高权重位的人,必定是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
没有说话,尉迟随云颊边久久不散的红晕却泄露了他心底的欣喜——在燕楚飞心中,他比什么都重要呢!自己最重视的人最重视的人也是自己,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值得欢喜?
较常人宽些的额,一双剑眉下是如流星般明亮的眸子,然后是笔挺的鼻子,还有厚薄适中的唇——在脑海中一点一点地描摹出那人的模样,有着怡然自得的快乐。
只是——
自己真的可以吗?如此的自私,把所有的事情退给慕云和皇兄之后自己却远走高飞——这样的事情,自己做不出来。
明知道慕云和皇兄都极其宠溺自己,他怎么能因为他们对自己的疼爱就不负责任的离去?
依他们对自己的维护程度,如果看出了自己对皇位并无执者之意的话,一定会找出各种理由千方百计的帮自己卸下应承担的职责,好让自己不用违心去做任何事情——
注意到尉迟随云渐渐变得凝重的侧脸,叹了口气,周慕云把碗放到了一旁的小几上。
「随云,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在教你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道理。没想到你在其他的方面一点就通,却死活学不会我最想让你明白的这些。如果你一生都只为了其他人和身上的责任而活的话,在九泉之下我会后悔,当初为什么要阻止皇上杀了你。」 ——与其眼睁睁地看着你痛苦地活着,我宁愿让你死去。
苦笑着,尉迟随云自然明了周慕云未说出口的话。zybg
「爹……虽然你从来不曾勉强我叫过你爹,但是在我心里,我的父亲从来就只有你一个人。没有遇见燕楚飞之前,甚至在认识他的前两年里,我对你苦心孤诣为我安排的一切都很感激。但是后来,当我——当我渐渐喜欢上他的时候,我就开始明白了为什么你一直要我记住‘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这句话。喜欢上一个人之后,我就慢慢的不愿意为了其他的事情而放弃自己的感情了……」
看着尉迟随云乌云散尽的眸子,周慕云轻叹道:「你要是能再自私一点就好了……随云,宁可我负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负我。做人,还是要积极一点,该争取的东西一定要去争取。你还是不明白,我的心愿就是让你达成你的愿望,让你快乐。这十几年来,我又何尝不是把你当成了我的血骨。我半生已经过去了,即使一直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但是在宫廷动荡之中我也很难有快乐可言。所以私心来讲,我从来都不愿意看到你继承皇位步上我的后尘。」
在他眼里皇宫就是一间巨大的吃人牢笼,多少人走进去了,出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一副白森森的骸骨。在宫里待的太久,这些事情他已经看得太多了。就连他自己,也即将成为那些消逝在宫中的魂魄中的一缕了。
尉迟随云的目光淡淡扫过足边无力委地的落花,垂首不语。
静静地将一块玉佩递给尉迟随云,周慕云压下喉间的甜腥,对他淡淡一笑:「即使你选择要做谢忘欢,圣德亲王尉迟随云也仍然是泰云皇族一员。需要的时候就拿着这块玉去附近的衙门,缺什么一定要开口。今后就不比以往,为了国政安定,让沧浪能够顺利登基,我不能再像这四年间派人去保护你周全。所以有事的时候要和宫里联系,别让我们担心。再怎么说,我也算是——也算是你爹。」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强忍下眼中的湿热,尉迟随云低低地唤着他。
「爹……」
周慕云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好不容易止住了咳,趁随云不注意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收好掩住唇的帕子,他方道:「随云,常言‘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武林事端极多,平日里朝廷对他们都是能不管则不管的,你出门在外的时候就要小心了。江湖秋水多,世上有些事情本就是是非难以断定,你也就不要牵扯太深了。」
见尉迟随云咬着下唇点了点头,周慕云面上渐渐绽出了比此时暮春芳菲花朵更加艳绝的笑容:「随云,刚刚神机府有报,燕楚飞已经在来京城的路上了。」比我想象的来得更早呢!这样也好,让随云早些离开……
「……怎么哭了呢?」当年听到你父皇自尽的消息时都没有流一滴泪的啊……
唤过下人取来惯用的象牙篦子,周慕云转而坐到了尉迟随云的身旁,默默地梳理着他未束的长发。
「我也知道人生自古伤离别,可是离分别还早呢!等到燕小子来的时候看到你哭得肿肿的眼睛也会不好受的。而且你想见我们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回来不是吗?皇上也说过了,对宫里头只说你是领了密旨私访去了,比我想的周到多了,他连赐你们督察巡抚的圣旨都准备好了。宫里头的惊澜殿也永远为你留着,什么时候累了随时可以回来住。
手中的篦子掉到了地上,周慕云终于也忍不住捂上了眼。
「没想到我居然也会有这种嫁女儿的心情……」苦笑着,他轻轻抱住了迟了十几年才叫了他一声爹的孩子。
一阵风蓦地刮过,周慕云抬起了头,看着身边树梢上无数怒放到极至的花朵被吹落,纷纷扰扰地铺了一地落红,委地无人收。在看枝上,方才还姹紫嫣红地开着的花却已经难觅踪影了。
——这个长得过了头的春天,也终于尽了。
随云走的时候,周慕云没有去送他。
黯然消魂,惟别者矣。他说他的一生已经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现在要送走自己的孩子,他受不了离别时的痛苦。十里长厅,折柳相迎。送君千里终需一别,那么他在宫中在心里送着他离开,也很好。
在曦光帝关泰阿以及已经被立为太子的关沧浪的目送下燕楚飞出京的时候,尉迟随云绝没有料到,他这一走,便是和慕云的永诀。
与燕楚飞一人一骑走在官道上,选择了谢忘欢这个身份的人一直带着淡淡的笑容——以前他从未曾奢望过,能够同自己心爱的人长相厮守。可是现在,他居然正和楚飞一起——
夜里,在客栈中,燕楚飞突然想起了埋藏在心底已久的疑惑:“对了,忘欢,你到底是怎么找到凌清歌的?事隔了这么多年,即使有皇家力量,想寻到这么一个人也相当不容易吧?”
把头埋在燕楚飞的胸前轻轻笑着,谢忘欢愉快道:“这件事说起来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呢!小时侯有天不知道为什么,我硬是缠着皇兄要去打猎。那个夏天我们一起住在离忧别苑,打猎的路线正好经过岷江,而岷江正是顺着笑忘山的回梦峰下一直流到浮山一带的……”
眉头一皱,燕楚飞已经推知了来龙去脉:“这么说来,十三年前救了凌清歌就是你和长歌皇子了?”
“是呀!”抬起头来看着燕楚飞,谢忘欢连眼底都是笑意:“凌姑姑伤好了之后就自愿进了神机府,对过去的事情也是绝口不提,以前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身份。可是因为慕云担心我的安全,所以派出的人都是神机府中受过我或者他的恩惠的人,这其中恰好就有凌姑姑。顾虑到她的身体,本来她是只负责间中联系的。机缘巧合之下,她正好晓得了我们正在找失踪多年的彩虹仙子……”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自十三年前我和皇兄救起凌姑姑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便开始和你交缠。这之中无数的机缘巧合,也可能都是命中注定。也许前世三生石上的惊鸿一瞥,早已决定了你我今生的姻缘。此生能得与你相守终老,我已无甚憾事。
靠在燕楚飞胸前,闭上了眼,因为那份熟悉的温暖的,谢忘欢微笑着安然入梦。
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