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感地发觉他用词的微妙,风司冥夜一般的黑色眸子倏然光彩闪动,但随即低垂双目掩去其间全部光华。“他是胤轩十五年年纪最小的殿生,当时十五岁未满却能通过严格的大比文试。记得当年是以三国战和为题,他的文章写得十分漂亮,冷静而有见解,可惜许多地方因为不知实况而未免纸上谈兵,有些对方又过于优柔温软……”
发现对面青梵靠着车厢壁板,闭起眼睛仿佛养神一般,风司冥猛然顿住,歇了片刻才轻轻喊道,“太傅!太傅!”
“我听着呢——胤轩十五年大比,萨科敕会战四月结束,九月的时候你正好在京对不对?”
“是,当时正是战事暂歇的那几个月,所以父皇才用了三国战和这么敏感尖锐的问题作为文试策论的试题。虽然三国战事不绝,但父皇坚持大比不能因此而停,更不能为了防范奸细间谍而拒绝他国学子进入承安,所以那一年参加大比的试子数量反而比往年更多了三成,竞争极是激烈,却也选到最多的实用人才。此刻想来,却是不得不佩服皇帝陛下的胸襟胆魄。”
“亚德兰草原会战、野狼谷之役、萨科敕会战……胤轩十四年到胤轩十五年四月,正是三国交战最热闹的时候,皇帝陛下本来确实是打算大比暂停一次而改为北洛国内每年的年试推荐的。”青梵依然闭着双眼,淡淡笑道,“结果一轮大比下来,皇帝影部收获无数,就是连带着影阁也忙得人仰马翻。”
风司冥闻言一惊,心底顿时明白:这场在三国战事间隙举行的北洛大比,被胤轩帝当成愿者上钩的陷阱,既除蠹虫又收人心,并昭示北洛的堂皇大度,竟是被利用得完全彻底。“太傅指点,司冥牢记在心。”
“殿生的琼林御宴你也参加了吧?那时感觉秋原为人如何?”
“虽然是殿生的最末一名,并且是因为他国试子不能在北洛为官才递补进入朝廷候用,但心气却极为平和,没有半点的怨怼不满和恃才傲物。那时就觉得这个最后一名的殿生确实有一副好的性情。”风司冥沉吟一下,然后才继续道,“秋原入官后就直接分配到了宰相台、承六部司监做事。六部的一些老臣对那些事务不熟练又少年骄傲轻狂的从事官员素来不满,见他年纪幼小往往不自觉严求苛待,直把一个朝廷的从六品从事官当成奴婢小厮使唤。他也不生气不顶撞,只是努力做那些甚至根本不在他份内的事情。后来还是一次到林相面前交待事情,被林相看中了收在手下才不必再受那些冤枉气。传谟阁一处往来的到底是年轻朝臣居多,听说自那之后秋原就一直很得众人欣赏。”
睁开眼睛,青梵幽深的眸里漾出深深的笑意,“司冥,你的功课确实做得不错。记得以前教过你,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你身在战场还能时时关注承安动静,非常好。”
少年脸红了一红:言者无心,他原本不想如此迅速就将自己五年来的种种布置安排全部告诉青梵。虽然满心希望他发现自己的细密周全时对自己有所赞扬,但此刻被青梵这么一说倒像是自己迫不及待炫耀并要求他夸奖似的。沉默片刻,风司冥这才重新开口道,“秋原镜叶虽然很好,但到底是太年轻了。如果骤然便让他担当大任,只怕别人不服,必然经历一番曲折——而这,很可能会折损了锋芒锐气,浪费了美质良才。”
青梵点一点头,脸上笑容慢慢收起:少年所言果然无心,却是一字一句打在自己心里。以历练成全为名而撇下他一人在暗潮激流的擎云宫里,任他在艰苦危机的军营战场中挣扎求生,自己竟是从未有过一丝半点对大鹏折翼、苍龙断角可能的担忧。或许是自己对他期许太高,或许是自己对他信心太强,亦或许是自己对自己的安排布置太过自负,但无论如何,此刻想来当初的这种托大实在是让自己都忍不住有些动魄惊心阵阵寒战。唯一可以让自己庆幸的是,尽管危难重重,眼前的少年还是冲过了一道又一道生死关卡,平安无事站在自己面前。
不过,这些……与秋原镜叶丝毫无关。
“你想得很对,司冥。”将身子向车厢座椅上柔软舒适的垫子靠去,青梵微微眯起眼,“所以我在思考,如何将他最合情合理地带到众人眼前。不过首先,他必须通过考验……如果连最基本的测试都无法通过,我只能对林间非说抱歉了。”
风司冥看着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虽然是最放松最安闲的休憩姿态,少年变幻迅速的表情神色却没有一丝半点逃过他的眼睛。青梵心中深深地笑了,脸上却不表现出半点异样,只是越加放松了身体,任凭马车带着自己向靖王府驶去。
※
在风司冥的靖王府又喝了茶坐了片刻,等青梵回到交曳巷柳府的时候,已是子时将过。
府上的总管全方维早已吩咐下人准备了汤水,亲自引了青梵一直到主居室,这再一次才躬身行礼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替换衣服都在这里了……没有其他吩咐,也不要其他人服侍。”想到前夜第一次回府入浴时的那场“热闹”,青梵忍不住添了两句,“记着我的规矩,起居洗漱自有我惯用了的人服侍,府中仆从婢女非传唤不得入主屋内室、书房、练武厅三处。”
极快地抬眼瞄了一眼静立在旁的月写影,全方维脸上表情丝毫不动,“小人遵命,大人。”
“另,府中不当外客,一律称呼‘公子’。”
“是的,公子。”
“暂时没其他的事了,若无事,你可以下去了。”
全方维退后一步行一个礼,“小人还有一事请公子示下,那两名侍婢和官人,公子意下当如何处置?”
“既然府中奴仆签的都是死契,那便让他们在府里寻一份事做。能写能算的就让进帐房、外书房或是待客门厅,这些都是你管家的事情,自己看着办就好。”
“小人明白了,公子。”再次躬一躬身,全方维这才退出屋去,顺势将门掩上。
青梵这才长长松一口气,随即脱了衣服丢给写影,将整个身子埋入又深又大的浴桶。
“蓝衫已经把东西按着要求送来,主上现在就要过目么?”确定周围除了府上巡夜家丁再无人胡乱走动,写影静静问道。
“你是说秋原镜叶的资料?如果蓝衫已经送来了,那就拿过来看看吧。”
习惯了影阁中人自阁主写影起到属下诸部每每跳窗而入,此刻目光暼见到主屋大门应声而开青梵心中忍不住一阵怪异。蓝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才从胸口掏出一本薄薄的蓝皮卷册递给写影,然后静静退到门边垂手侍立。
影阁写录文书的纸张都是特制,因此浴中的青梵可以毫无顾忌伸手将写影递来的卷册抓在手里一页页迅速翻看。站在一边的写影见青梵越看脸色越是怪异,说欢喜不像欢喜,说恼怒不像恼怒,无可奈何又透露出果然如此不出我料的浅笑感叹,心上只觉一阵阵透着诡异的不安。
果然,翻完最后一页将卷册“啪”地合起,青梵脸上流露出极其难得的兴奋表情;“哗啦”一声从浴桶中一站而起,一边伸手去取搭在架子上的大浴巾一边道,“写影,我们马上出发!”
暼了一眼低眉垂眼沉默不语的蓝衫,月写影无奈地上前帮助青梵擦干头发,“主上想去秋原府上拜望,现在的时间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不早不早,再过一会儿就真的晚了。”接过青色长衫披在身上,青梵随手将头发绾起用发簪别住,“居然住在城南……地方好认么,蓝衫?”
“若主上不嫌属下动作迟缓,蓝衫愿为主上引路。”
※
承安京,四方平;中高墙,皇城禁;
西北府,东北衙;东城居,南城市。
这是承安小儿的民谣,唱的正是北洛国都承安的布局。中央皇城,皇城西北为宰相台传谟阁,并有在京官员府邸聚居的交曳巷、畅柳湖;皇城东面则是朝廷司监官衙的集中所在,官员处置具体政务并按时按节入朝回报,取“紫气东来”之意。相对于北部的朝堂威严,承安京南部则是京城百姓最主要的聚居区,其中又以东南一片聚居密度最高。而西南城区则以市集酒楼闻名,大陆“四大名楼”之一的六合居就座落在西南区主街道百汇街和京城中央大道长安街的交叉道口。西南城区有承安乃至北洛最大的丝、绸、茶、麻、香料、金银器以及书籍印刷品交易市场,靠近南门则是整个大陆最富盛名的“无遮集”。在“无遮集”上聚集了来自大陆各国的货商,各国的商品特产几乎无所不有:西陵的宝石、东炎的骏马、北海离国的珍珠大贝、南方颖国的犀角象牙和珍奇花木……当然,各种百姓寻常生活使用的床榻坐具、凉席毛毡、锅碗瓢盆也是应有尽有。专有交易市场、“无遮集”加上每年冬季开放的粮食交易市场、冬春交际的种粮、幼苗交易市场,夏天的果蔬交易市场,承安不仅仅以北洛国都,更以最早、最大同时最活跃的商品交流集散地而闻名整个西云大陆。
承安的南城集市,是胤轩帝按着柳青梵规划、在前代宰辅君雾臣一系列繁荣市贸措施的基础上,花费十年时间一步步建立起来的。“入市自由,买卖规矩,明码实价,公平竞争”的市场规范基本在常驻承安的商人心中确立,商家、百姓、北洛朝廷三方受惠得益,自然是良性循环越做越大。承安京向南的城区扩张几年中也是因此不断,连带着与之相接的东部居民区交接处相比于规划严整的承安京变得十分曲折复杂。此时已过午夜,南城区远处兀自有夜市灯火辉煌,青梵一行周身所处却是幽暗漆黑。望着身前步履轻捷的蓝衫,青梵不由感叹在陌生地界领路人的重要。
蓝衫在小巷尽头一户低矮门檐的人家门口站定,低声道,“主上,是这里了。”
青梵微笑着点一点头,训练有加的目力早已清楚地看出这看似平常无奇的门户与周遭人家的不同。虽然是陋居贫巷,门前却清洁不染,石板用水冲得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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