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在擎云宫中时刻关注靖王府消息的胤轩帝也没有想到,一日时间,胤轩十八年来已经看惯了一身轻软黑袍行走擎云宫的幼子,站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已然换上了那身闲置了整整四年的冰冷甲冑。
东炎特有的毒虫和毒草,东炎皇家特有的阴损的毒,东炎皇帝直属的暗哨,潜伏在承安京整整十年、并在一年前杀害王府仆役冒名顶替的奸细……侍奉在胤轩帝身边的和苏清楚地看到,年轻亲王沉静得无波无澜的幽深黑眸里,除了寒冰还是寒冰。
——你要做什么?
——我要为我的妻子,向御华焰复仇!
冰冷决然的话语,坚定迅速的脚步,甲冑与佩剑碰撞的清脆响声,在古老巍峨的擎云深宫远远传去。
似乎就是从司冥带着三千铁衣亲卫离开京城的那一个午夜开始,承安的天气变得阴冷起来了……木炭突然爆裂,发出劈啪一声响。风胥然猛然回神,微微皱起眉,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厢房,最后定定落在脚边火盆上。
皇宫之中限制明火,冬日供暖的火盆要防着盆底打翻木炭落出,同时又不能使烟气呛人。但眼前这个却少了盆盖,露出盆中燃烧将尽的灰白炭块,想是方才小太监走得太匆忙不及添续。光亮的黄铜盆子里少部分的黑色搅着大片细碎的灰白,顶上两块将要燃到尽头的炭块一跳一跳红得晃眼又扎心。胤轩帝忍不住揉一揉眼睛,“和苏。”
“是,皇上。”
拈一拈手指散去那一点微微的湿,风胥然缓缓起身:“回大殿吧——看看他们……议得如何了。”
第四卷 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七章 … 摧千千结(上)
看着澹宁宫中争论激烈的文武朝臣,风胥然冷眼睨视,默不作声。
自五天前风司冥率领三千铁衣亲卫出发,之后每一天朝会都会呈现出眼前这样一副壁垒分明、针锋相对的舌战场景。虽然对靖王夫妇的遭遇,朝廷上下一无二致的同情和悲愤——东炎暗施毒手的消息随着风司冥的离京迅速传遍承安的大街小巷,但是对靖王就此宣战东炎的举动,众朝臣的态度却是明显地分为了两派。包括北洛全军前后两名最高统帅孟铭天、轩辕皓,以及宗熙代表的户部、吕安主持的工部、蓝子枚所在的吏部在内,坚决反对在此时用兵的一派,和坚决支持风司冥行动的宁国公父子,白羽、陆明等兵部群臣,还有与风司冥同样分管军事、统领皇城禁军并主持着宗人府的胤轩帝皇长子、穆郡王风司文,双方的对峙已经持续了整整五天。尽管众人无不心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对胤轩帝火速发往东平郡边关镇守、上将军慕容子归的谕旨能否真正安抚和节制伤心愤怒的靖王也都抱着存疑态度,但兵者国之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身为朝臣必然要为大势全局思之再三议之再三。上朝廷宰相林间非已经紧急调动钱粮军备向东平郡集结以应不需,然而这一战是否当真要打,若当真开战又要打到何种程度、是恐吓式的军力威慑还是真正刀兵起动的攻城夺地,若不开战又当如何向东炎讨要公道……风胥然既未明确开口。群臣两派争论,朝廷至今无法达成统一。
悄悄打量一眼座上胤轩帝地面容神色,唯一不参与殿上争论的宰相林间非心中暗暗叹一口气:自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后登上相位,近十年来统掌朝廷财政大局,几乎无日不为钱粮军用的整体筹算、调配和运用费尽心机,他如何不清楚此刻众人争论的关键所在?胤轩十四年起整整四年不休战事不曾将北洛拖垮,除去胤轩帝新政得法朝廷手段有利,更大的因素还是神明庇佑下连续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而太宁会盟之后胤轩二十年、胤轩二十一年虽然有数郡数州遭逢了水旱之灾。但靠着朝廷应变有效。神殿教宗相助下百姓齐心抗灾。加上各类需用物资的及时调配转运,北洛还是在天灾之年保持了农产丰收。另外,根据太宁会盟中两国通商往来的条款,朝廷也有意识地将西陵国中余粮大量收购,并分批分段引入大量其他可用于军事地物资原料——连年地丰熟、商业地繁荣,北洛国力日盛世人皆可见,然而身为宰相林间非却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仅凭这短短几年的积蓄。甚至还支撑不起一年的战事。何况胤轩帝刚刚下旨在全国范围内减免赋税,战事一起减赋之惠消减到无暂且不论,对正当发展良好的农商之业都将是巨大打击。虽然以靖宁亲王在百姓中的声望朝廷不至于背负妄启争端的罪名,但战事持续时间一长,国中抱怨之声也许就会令朝廷陷入根基不稳的危机。
只是,靖宁亲王风司冥到底是胤轩帝最为器重地皇子,北洛最得民心人望的亲王;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宗室和朝廷都势必将全力支持。将赫赫冥王的不败威名维护到底——若不如此。就是从另一种意义上动摇皇族和朝廷在百姓心中的威信,对三强鼎立、诸小国观望局势下的北洛极其不利。东炎素来气焰逼人,北洛渐盛渐强。两国之间雌雄决战在所难免。国事之间无是非,自古战争的由来多起于微小,甚至可以源于国君一场奇异的梦境。此次靖宁王妃遭到东炎毒害痛失世子,相比起来,实在较史册上那些几乎只能用“莫名”形容地战事起因要有理有力得多。兵法云哀兵必胜,冥王军同仇敌忾,北洛全军气势绝非寻常可比,若以军士作战心态地时机把握,确实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难得机会。这也就无怪素来以用兵勇武迅猛闻名的宁国公父子着力强调此战必胜之由了。
望一眼冷静陈述东南兵力布防和各道可用兵力调集路线地宁国公锋,林间非不由低头沉吟。身为统领群臣主持朝政的宰相,对自胤轩二十年始而改革的北洛军制固然多有了解,但具体之于战争他所知所能只在保障钱粮后勤。然而听锋侃侃而言,风司冥似在着手军制之初便已考虑到战事突起情况下的持久作战,种种应对策略细密周详,更能因地制宜配合了不同州郡的实际情况制定不同的战时应对,林间非心中忍不住暗暗赞叹。突觉身上压力,林间非急忙抬头,却见胤轩帝一双深沉黑眸静静凝视自己。心中一凛,扫一眼似乎因为锋一席话语气势减弱良多而纷纷注目自己的宗熙等朝中同僚,林间非轻叹一声,微微摇一摇头随即迈出了朝班。
“皇上——”
“皇后陛下请旨见驾!”
林间非话音未落,澹宁宫殿外突然传来首领太监响亮的通报,清晰有力的声音掩不住其中难以抑制的激动。满殿朝臣顿时愕然,纷纷转头凝视殿门,就连胤轩帝也在闻声一呆之后不自主地站起——
紫衣金绣,只有在国事朝会和祭祀大典上才用穿着的皇后正装朝服,完整火翎鸟形状的金丝冠冕在斜照入殿的日光下闪耀出夺目光彩。北洛地位至尊的女性以异常稳健而庄重的步伐一步步行到胤轩帝御座之前,大礼下拜:“臣妾有要事启禀我皇陛下。”
威严黑眸极快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惶,风胥然微微皱眉:“皇后请起——靖王妃情况可有不妥?”
徐韵芳再拜一拜随后起身,双手高举。奉上一封杏黄色封皮的奏折——这是北洛后宫具有言事之权地皇族女子专用的呈文奏书,皇后之外仅有皇子正妃才有权利使用;且虽说是言事奏书之折,但真正使用也只在重要祭典上誊录祭文贡献祈年殿中风氏先祖,以及逢到年节之际用以上书致贺帝后。见徐
然打破自己多年秉持的“后宫绝不干涉朝政”的铁律事专折,就连跟随侍奉胤轩帝夫妇近四十年的和苏也忍不住愣一愣方才从她手上接过奏折,交到风胥然手上。
“这是……?”
“启禀皇上,这是靖王妃在今日刚刚能够勉强清醒凝神之下,强行索要了纸笔写的谢罪奏折。罗列自己三大罪状:不能观察府内。奸人竟得潜伏。不明;不能保全皇孙。父母为之哀戚,不孝;因一己而动刀兵,害无辜军人百姓,却不能加以劝止,不贤且不仁。”徐韵芳语声平静,似乎完全不为殿中众人低声惊呼和抽气所扰。“靖王妃请皇上依宗法典律治罪。而臣妾以国母之身,不能教导儿女。使君父连日烦忧,是为失职之大。臣妾也请皇上治罪。”说着俯身下拜。
凝视静静跪在身前的徐韵芳,风胥然沉默片刻,这才缓缓打开奏折。“……笔锋无力,字迹却工整,一笔不芶,这该是费了多少心思写出来的?她什么身子就敢这般胡闹,皇后居然也没有劝止?!”见徐韵芳急忙低头伏身。风胥然轻轻摇一摇头。“说什么请罪,难得这孩子一片忠孝之心,身当此大悲大痛还能记着仁爱惦念百姓。还有什么可追究地?皇后也是,回去代朕劝慰着,不许再有这些劳神费事不保重自己身体地举动。只是这最后两句,本意应该不是写给朕看地——和苏!”
“是,皇上。”
“八百里加急,靖王妃的折子立刻送到东平郡玉乾关去!”见和苏立即封了紫青囊传入御前侍卫接了奏书去,风胥然又是沉默良久方才微微颔首,“父子天性,然而夫妻终究一体,但愿他能领会这番苦心,顾念着不要让她再失了什么……林间非!”
除了胤轩帝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喃喃,大殿原是一片人人精神为之紧绷的寂静。此刻猛然被叫到自己名字,林间非心上一震,急忙踏上一步躬身行礼。“微臣在!”
“传旨:东南各府州郡严肃备战,军民将士悉听靖王调遣;传谟阁自今日起组东平军机处,主调配、接应诸事,玉乾关一切所需不得迟误片刻。”
“是,皇上!”
“修国书问罪东炎鸿逵帝,所获东炎奸细一并送还兕宁。另,速修国书与西陵,言明始末,请念安帝依太宁会盟条款与我同仇。”顿一顿,胤轩帝森然续道,“传书各国,我与东炎之争,是为宗亲所遭毒害起兵复仇,周边邻邦但愿各凭公心,无关者切无相为碍。”
“是,微臣领旨。”
“如此,众卿各归其位各行其职吧!”风胥然挥一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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