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也好为君也罢,一切处事权变。总不离天理、国法、人情。然而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一旦所施所行确实有效,国家得利百姓受惠且利惠可得长久,就应当用律法的形式固定,并加以规范和标准。否则,犯禁乱法。就是一切世局动乱之根本。”
紫眸凝视着静静倒影出一片青天的池塘水面,那双眼中,风亦琛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澜。“柳青梵不会给第二个人留下同样的空子,同时要从伦理律法上彻底地堵死这个千万分之一可能出现擅权僭越地缺口:议定新税法和新的徭役赎买轮替制度;规定涉及国家朝廷根本事务时,神殿教宗和地方绅民参与资财所能占的最高比例;针对《大周律》条款具体说明地方职官权责,增补官员临事应变的前提后续,详尽精细到让一班皓首穷经的老儒瞠目,却得到全体地方上回京述职官员地大加称许和推崇——这些,虽然是早已提在传谟阁与澹宁宫议程。必然将涉及的关键要务,但关系民生国本、如此重大的议题,又是多少项堆聚在一起,若在往常,怎么会短短半个月时间就悉数议毕议定?没有刻意的推动,明确且强势地表达己方意见,这样的速度和结果,绝不可能。”
上方未神语声不高,但字字句句清晰无比。语义更是斩钉截铁。而随着曾经的西陵国主言语,对应半月来经历。风亦琛心中顿时雪亮:宁宫中见闻,上朝廷众臣地各抒己见,柳青梵较往日更积极的谏言,与天嘉帝议论时个人特质越来越鲜明浓重的见解倾向……半个月来朝廷上下一幕幕场景在眼前飞闪而过,这位自幼号称“神童”的诚王世子脸上,缓缓露出悦服的表情。沉默片刻,风亦琛方才一字一句慢慢开口:“是,无论听父王所说,还是这些年朝中所见,除三司事务,朝廷上太傅向来极少在百官之前开口。朝政国务就事论事,其中种种缓急利害都是直接呈现皇帝陛下,而从来不当面在朝堂上将参与意见的廷臣以言辞驳倒。虽然平日在讲授之中时常援引朝廷实例,也会议论朝臣行事品格,但一旦涉及公务,太傅从不曾对职司以外的官员私德加以追究。可是这些天,这些天来……”
“他要将自己的意志贯彻到底,怎么可能选任那些会为了一己私心就倦怠或者干扰了朝廷国策的官员到关系重大地位置上?不过与他三司大司正素来行事不合的,是他不用这些人的理由——从职司能力到为人私德,他第一次明白不掩饰地表露自己的好恶,正如蓝子枚一众奏本上指责的‘偏私’。但偏偏,他所用的每一条理由,都是蓝子枚一众这三年来曾经使用过,再不能对他妄加一辞的。”上方未神轻叹一声,“针锋相对锋芒毕露,这不是柳青梵。至少,不是平时的他。”
“但老师却是用这种方法,让那些关系到民生国本的大计最快速度议定基调。最迟明年春天,百姓就可以切实体会到新税法带来地益处;而每年各地水旱灾变,神殿教宗、地方士绅如何参与,与朝廷共当国事,也有了基本的、国法可循地章程。”
见少年脸上与语声一样坚定的神采,上方未神顿时微微一笑。“是的,最快速度……但并不仅仅是出于百姓得利的目的。朝廷上最擅长唱反调的蓝子枚被他半个月来积极进取压制得全无招架之力。各种朝务政事因而罕见地决策迅速。而当这些政治措施一一成为朝廷基本地法令律条,那些曾经脱离朝廷体制之外的行为就不再具有攻击的价值,蓝子枚的弹劾变得没有意义——而这
从本源上着手,彻底地料理和反击。”
“原来……”风亦琛不自觉地轻叹附和。但话一出口顿时惊觉失言,猛地掩口,抬头撞上上方未神视线,却见紫眸中流露出一丝淡淡怜悯的温柔。强自顶一定神,风亦琛才扯动嘴角微微上扬,“念安君殿下,诚如您所言。柳太傅行事,自有太傅自己地道理考虑。只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原是柳太傅在朝廷上施为的惯常作风。但凡有作,一举一动都蕴含深意,其中的思虑,亦琛以为其中的思虑……”
“以为如何?‘凡有作,一举一动都蕴含深意’。柳青梵便是圣人神人,天生滴水不漏的作风,所以就该这般劳神苦思么?”淡淡一句顿时噎回风亦琛未竟的词句,上方未神缓缓摇头,“行事必出于公义,兼顾朝廷大局平稳和同僚臣属彼此的脸面。此外更需精密计虑自己的退路保全,背负所谓明理者地缄默而独自面对满城风雨。人同此心,风亦琛,身为门生、弟子,你以为自己老师就当真如他表面上的自若镇定?二十年殚精竭虑,所以此刻的思考用心同样理所当然?当着那日一场闹剧,将是一笑而终究置之?我知道这些日你一直在他身边,便几次到国史馆借史事问我,也是抽了他从传谟阁到澹宁宫行走的空档。我原以为。你是能够明白他一些心意的。”
话到此处,风亦琛终于明白,为何西云大陆,柳青梵独引上方未神为知己;三年来无论外界如何议论,与念安君地往来频繁胜过了朝中任何人,亲密甚至在二十年挚友林间非之上。回想这几日柳青梵言行神态,少年脸上微显愧色,低垂了眉眼,“念安君教训的是。学生……学生是忽略了太多东西了。”
注目风亦琛表情变化,上方未神也轻轻叹一口气。目光随即渐转温和。
“其实,这也怪不得你。一是到底年轻,再怎样聪明,不曾真正经历过世事便难以体会心情。再者,以他的性情,这一次连自己都想瞒过,更何况于一直都在他羽翼庇护下的你们。”伸手一引,示意风亦琛在自己身边坐下,紫眸凝视平静的水面,“柳青梵门下众多弟子,若不计风司冥,难道当真再无一个见得出他的不同寻常?我不会相信这是他地眼光。”
“念安君殿下……”不自觉轻呼出声,风亦琛紧紧盯住那张秋日阳光照射下,异常安定沉静的侧脸。“老师曾经有言,大司正府,不为任何个人改变陈设,或刻意昭显什么。然而这半个月以来,亦琛却分明眼见着老师改变。便是今日的满月宴上……那种刻意的张扬不羁,怎么会是老师真正的性情?相比于那日花朝之后老师每晚在霓裳阁的高坐,和从阁中传出的诗词歌曲更让人感觉陌生和不安。可是就像朝廷上老师自能将一切思虑周详处治妥当,身为学生,置身席间,见他言笑风生,除了周全礼节后的借口逃席,竟是完全不知自己能为他做一点什么。”
耳中少年语声越说越轻,最后几乎微不可闻,上方未神不由转过头,却见风亦琛已然站起身,一手扶住水亭亭柱,一双眼平视前方,目光却远远地不知落在何处。心中微顿,但随即扬起嘴角:“今日这一场满月宴确实不同寻常,值得刻意的表演。你周全了礼数,举动无一出格,便是为他做地最大的好事。”
风亦琛一怔,顿时回头,却见紫眸里一点异样光彩闪烁:“护国大将军的重孙满月,满朝共贺,但真正礼节仪式完毕,午宴之后继续留在将军府欢聚痛饮的,却多是军中的将领。当然,以孟铭天、孟安祖孙的身份,如此情景原也不足为奇。不过,先是太上皇,此刻又当着天嘉帝陛下,其中微妙的差别……虽然人常说武将粗鄙,但大周三军上将岂是等闲,更何况多少是‘冥王军’中出身提拔。锋、韩临渊、江扬、庞朔、严晏。正厅里那些,我想已经都感受得十分明显。”
“是……他们地妻族?!”思绪随着身边紫眸男子平和的语句起伏延伸,风亦琛心中蓦地一道灵光闪过。蓦然回头,怔怔地看着上方未神,少年脸上满是天机道破地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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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笑一笑。上方未神虽不多言,心中却着实为少年的敏捷暗暗一声赞叹。然而转过眼,紫眸凝视眼前平静水面,片刻间,嘴角那丝笑意已全数敛起。
是地,妻族。此刻正厅中欢宴地将军们,看似最纯粹的武将身份,却有着各自不凡的姻亲背景:慕容子归与皇甫雷岸。分别为宗室公主驸马;上将军、宁国公锋正妻景希桐,是景文帝太傅景毋之孙女;韩临渊正妻,父为工部尚书丰步雍;江扬,正妻刑部尚书宇文昊云次女;庞朔,岳父李承蠡先为吏部尚书。后进位副相,严晏则迎娶了三司督察史曹最年幼也最疼爱的嫡孙女——这些或与天嘉帝风司冥关系亲密,或是原本就出身“冥王军”的将领,一桩桩似有心似无意的联姻、结亲,二十年时间,于悄然无声中在承安朝廷中编织交结成一张最严密而坚实的大网。这张网络。在硝烟四起,武将征战四方的年代,其存在或还为赫赫冥王统帅下铁军地绝对武勋所掩盖;但从胤轩二十六年靖宁亲王返回朝中起,太子册立、受禅登基、大陆一统,到定鼎大周开国立朝,风司冥在朝中平衡文武的每一个举动,其中效用,已是越来越为人们所领会熟悉。
少年从军,熟悉兵营行伍的天嘉帝。对军中上将极其信赖倚重。虽然大周一统,风司冥倡行平和之政,偃武修文,礼遇各国旧臣更厚待北洛元老,使朝廷臣属融洽和睦,各安其职。但与此同时,宰相台属下兵、刑、吏、工各部因国家增大而新增大量的实职实权的职官,还有京师护卫、皇城禁军、御前侍卫多处要职,天嘉帝几乎
军中诸将以及铁衣亲卫中亲信挑选充任。甚至不乏:=“出将入相”地不成文惯例,更让朝廷上形成武将一派的强大势力。虽然大周沿用北洛军制。对在朝将领多有掌控牵制,且众将追随风司冥多年,深谙天嘉帝统领决策之道,若非直接关系本职,朝廷上几乎听不到这些原在军籍的武将们声音,但从来没有人敢真正忘记,甚至稍稍忽视这一派力量的存在和其对天嘉帝心意的绝对影响。同样的,也从来没有人能够忽略,经由这些君王腹心地武将们,以及他们身后彼此姻亲关连的朝廷大网所传达出来的,那些天嘉帝内心真正的意图和声音。
一幅天嘉帝和柳青梵共同完成的赠名诗词字帖,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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