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瀛不及细想,抽出长鞭卷住他的脚,用力将他拖了回来。就在下一瞬,一排尖锐的竹刺从树上射下,正插在聂乡魂方才倒下的地方。杜瀛根本没时间庆幸,便急忙拔去聂乡魂肩上毒针,封住他|穴道减缓毒液漫延。
「阿乡,阿乡,振作点!」
聂乡魂没有回答。他昏过去了。
落花(17)
接下来几天,昏迷不醒的聂乡魂在地狱般的痛苦中渡过。好似落入无边的黑暗,全身上下被烙铁般的钢针戳刺,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解脱。
--让我死了吧!
然而,就连将这句话叫喊出口的力气都没有。
恍惚之间,彷佛有一只微凉的手覆在额头上,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这对置身烈火炙烤中的聂乡魂而言,有如天降甘霖。
然后一个低沉的声音温柔地说着:「你不会有事的,好好休息吧。」
聂乡魂记得这个声音和这只手。在巨石炮攻城的时候,就是这双手将他抱下城楼,同样地柔声劝慰。他当时以为是南英翔,事后稍微一回想就知道不是。南英翔当时正忙着保护他父亲,哪有闲功夫来照顾自己?
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留在他身边的人,并不是南英翔……
一滴冰凉的泪水沿着火烫的脸颊流下,落在被褥上。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终于睁开眼睛时,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床边的人。这位前执戟长上整个人缩小了一圈,脸颊都凹了下去,眼下全是深深的黑眼圈,让聂乡魂想起以前在路上看到,无家可归的流民。
杜瀛见他清醒,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聂乡魂再度闭上眼睛,不肯看他。
「饿了吧?来吃点东西?还是先喝水?」
聂乡魂仍是紧闭双眼,嘴唇也抿成一条线,死也不肯张开。
杜瀛无神的双眼凝视着聂乡魂冷峻的脸,因为疲累导致的麻木,对聂乡魂的无礼表现,一时竟没什么感觉。这几天,他第一次尝到了心力交瘁的滋味。照理潜龙水榭里应该有树林里所有毒物的解药,谁晓得偏偏毒针的解药就是没了。而且聂乡魂中毒时情绪激动,身体状况又差,毒发特别迅速。他只能一次又一次运功驱毒,几天几夜都没阖眼,每次离开床边都提心吊胆,生怕聂乡魂会在他不在的短短片刻间忽然断气,几天内受的折腾比在战阵上一年还要大。见到聂乡魂脱离险境,本是万分欣喜,但聂乡魂却一睁眼就给他脸色看,原本心头燃起的一点热血,就这么硬生生给浇熄了。
事情总是要解决的。长叹一声,缓缓地道:「如果我讲话太恶毒伤了你,我道歉。不过你也真是,明知树林里有机关还跑进去,这也未免太……算了,当我没说。」虽然事实就是事实,如果道歉的时候还要训人,未免显得太没诚意。
见聂乡魂还是没有反应,揉了揉快要睁不开的眼睛,继续说:「你说得也没错,南英翔吻你也许是无心的,他跟我说那句话也没什么恶意,全是我心胸狭窄乱想。只是有件事请你想一想,像南老大那种一本正经的人,居然会为了一个妓女抛弃从小订亲的未婚妻,可见他的决心有多么大。如果你真的爱他,放了他吧。别再自寻烦恼了。」
聂乡魂霍然睁眼,冷笑两声:「真是感人啊!不知你说这话是为了他,还是为你自己?」
杜瀛几乎要大叫:「是为了『你』啊!」但是见到聂乡魂又闭上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才到舌尖的话又吞了回去,也冷笑两声:「这个就随你说了,反过来我也想问问你,你真的对南英翔一往情深,深到这样犯贱的地步吗?我看也未必吧。你只不过是故作痴情,藉此在我面前自抬身价罢了。不过说实在的,不管你再怎么装腔作势,我要把你弄上床是轻而易举,你犯不着白费功夫了。」
也不管聂乡魂的反应,大踏步走回自己房中,就着洗脸盆用力刷洗不成|人形的脸。抬头望着镜子,以往潇洒自在的少年英雄杜大侠已经不见了,取代的是一张灰白苍老,写满挫败、愤怒和妒恨的脸孔。而把他变成这样的,却是一个几乎不会武功,没脑袋又任性的笨小子。
杜瀛对着镜子摇头,不对,把他弄成这副惨状的是他自己。因为他走错了路。
--不知你说这话是为了他,还是为你自己?
好问题,真是好问题。自古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管做任何事,一切的理由当然是为了自己。当初把他带到这谷里,也全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既然如此,又何必假惺惺地考虑他的心情,还费那么多功夫开导他,弄得自己满身是伤?根本不需要去管他的感觉,完全照着自己的意愿行事不就好了?
对着镜子露出狞笑。没错,该是抛开一切顾虑,去实行原先的目的的时候了。
扮好人的时间结束了。
在另一间房里,聂乡魂也下了决心。
本来以为杜瀛虽然做事疯疯癫癫,讲话没正经,又常跟他唱反调;至少不会伤害他。然而事实证明:正好相反!
还敢说「我跟南英翔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了?装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样子,每天嘴里一直说「我很关心你」,结果呢?稍微不如你的意,就拿我往地上踩!
你了解我受的苦吗?你尝过被人背叛的滋味吗?你知道什么叫伤心难过吗?只不过发点脾气,你就一脸不耐烦,就因为我跟你意见不合,你就随便糟蹋我。你跟南英翔,根本就是一个德性,都是自以为是的伪君子!
居然骂我是弃妇,还说我自抬身价?
不原谅……
我绝不原谅你!
几天后,当聂乡魂终于可以下床走动,他到厨房里做了几个拿手的荞麦饼。天气很好,日光已不像前几天那样火热,习习的凉风清爽宜人。他将饼端到前廊下,另外泡了壶茶,习地而坐,斯斯文文地嚼着。
杜瀛回来了。
「哎呀,今天精神很好啊。恭喜恭喜。」他仍是跟以前一样,整天嘻嘻哈哈,活蹦乱跳,彷佛那个吻,还有随之而来的争吵和意外全不存在;只是这样轻松随意的态度,看在聂乡魂眼里更觉厌恶。
这些口没遮拦的人都是一个德性,自己随便胡说八道后就忘得一干二净,却不晓得听的人没那么容易忘。
没关系,今天就要做个了结了。
随手拿起一个较为焦黄的饼:「我做太多了,你吃不吃?」
「当然吃啦,聂二爷亲手做饼,哪有不吃的道理。」伸手要接,忽然想起:「对了,我也有东西要给你,等我一下哦。」说着便咚咚咚地冲进屋里。
聂乡魂瞪着手中的饼。饼在晃,因为他的手在发抖。这块饼比较焦黄是有原因的。
曾经在书库里找到一本书,上面有关于葬心散的记载:「无色无味,毒发迅速,锱铢即可致死。入口三刻之后,唇舌僵直不能言,目不能视,幻魔丛生,气血凝窒……」
杜瀛拿着一壶酒和两个杯子走出来:「这是我广真师伯珍藏的葡萄酒,今天刚好拿出来庆祝你康复。」一屁股在聂乡魂身旁坐下,嘴巴一点也没停:「说到我师伯啊,功夫是好得不得了,偏偏就管不住嘴馋,老是瞒着我师父偷偷喝酒,好死不死有一回被我撞见,怕我告诉师父,只好把整壶酒送我堵我的嘴。唉,他老人家可也把我看得太轻了,杜瀛岂是嚼舌根的人?不过既然是他自己要送我的,当然是不收白不收。」
聂乡魂根本没听见他师伯做了什么好事,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前方,不敢多看那块饼一眼,脑中仍念着:「颜面及颈项遍生红斑,七孔流血,通体发热随即发冷……」
杜瀛倒了酒,拿了一杯给聂乡魂:「这么着,我们今日喝了这杯,之前的不愉快就全当他烟消云散,以后还是好兄弟,你说好不好?」
聂乡魂僵硬地接过酒杯,也不回答他,只是朝那块饼一指:「这块是你的。」
「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挺饿的哩。」左手抓起饼就往口中送。
「心口绞痛,五脏六腑全数溃烂,一时之内血崩而亡。」聂乡魂只觉整个脑袋嗡嗡作响,几乎要裂开。
杜瀛正要咬下,又将饼放了下来:「失敬,这饼有点烫,我先放一下行不行?」
「随你。」声音干得连自己都认不得了。
杜瀛笑了笑,将饼放回盘中,拿起酒杯要喝,不经意地瞄了自己左掌一眼,忽然「匡」地一声,酒杯落地,名贵的葡萄美酒溅了一身。
聂乡魂几乎要跟着跳起来,嘶声道:「怎……怎么了?」
杜瀛怔怔地瞪着掌心,没一会儿竟咧嘴笑了起来。「这可真奇了,我居然多了一条掌纹!」
聂乡魂全身都要散了架,深吸一口气后大骂:「多条掌纹有什么了不得啊?干嘛大惊小怪吓人!」
「没什么了不得?手相改变就跟星相改变一样,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耶!这就表示我杜大侠的机运改变了,一定是我发迹的先兆哦!」
聂乡魂压着心口免得心脏蹦出来:「我看是你倒霉的先兆啦!还不快去换衣服!」
杜瀛吹着口哨,快快乐乐地进屋去了,只留下聂乡魂再度瞪着那块饼。头好痛,眼睛干涩,心里有东西在响个不停,预示着灾难的来临。
趁现在,把饼扔掉,再跟他说饼沾了灰尘不能吃,也许,再做个饼给他,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你自己就是南英翔用完就丢的弃妇!
这句毒箭般的话语在脑海中响起,刚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狠狠转头不再看那块饼。然而他的脑袋实在很爱搞怪,没一会儿又对自己丢出一个问题:「如果换成是别人这样骂我,我会不会这么生气?会不会恨到要下杀手?」不由自主地,手又缓缓地伸了出去,就在这时,杜瀛回来了。他的脸孔潮红,目光炯炯,精神十分亢奋。
「好了,终于可以开动了。我们先干杯吧?」
聂乡魂正好需要酒力壮胆,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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