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城浈一郎跟在我身后合上房门,夕阳的柔和线条透过窗子抚摩着屋子中间的隔离箱,为透明的箱盖涂抹上一层银色的光辉。房间里的简易桌椅被尽数收走,地上铺起了塌塌米,白色的菊花斜插在高颈瓷瓶里,点缀得空荡荡的房间异常冷清。
我端正地跪下,心情复杂。我抬起头看着静静躺在透明隔离箱里的晴子夫人,她面容平和,一如小睡般恬然,和煦的浅笑总结的竟是一段没有遗憾的人生。不过二十多个小时前,在通往树顶酒店的路上,司城浈一郎还开心地说着晴子夫人明天的生辰,只可惜上帝没给老人预备下点燃第79根蜡烛的时间。作为一位与奢华生活毫不搭边的公主,她具有东方女性所有的高贵品质善良,隐忍,宽容和睿智。当她早已体悟到生命的真谛安详离去后,我们这些俗人还一味在浮云般的名利场里挣扎不清。
司城浈一郎坐屋子的一角阴影里,微扬着头,静静地呆坐了好久,估计在我进来之前的一整个下午,他就是这样度过的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院落里燃起大堆的篝火,房间的四角也点亮了长明的和纸风灯,摇曳的火光带来些不真实的暖意。总于,他开始说话,声音低沉: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才九岁,那时我父亲正在埃及访问,我从开罗偷跑出来,在南非的一个小部落找到了她,她当时正坐在树阴下给一个满身癞疮的黑孩子喂药,穿了一件灰色的布褂子,用一块黑色的布条系着头发,看起来和普通的妇人没有什么两样。我躲在一克树后看了她好久,突然觉得很委屈,我为她跨越了整个非洲,而她却紧紧地搂着怀里那个肮脏的孩子,仿佛那就是她的一切。”
他絮絮地说,面孔隐没在昏暗的灯光下:
“然后,我走过去就叫了一声夫人,用的是英语。她微笑着抬起头看我,接着笑容就消失了,她把眼睛睁得很大,嘴角也抖得厉害。我以为她害怕或是讨厌我了想要走开,可她却很快地走到我面前,用力扑了过来把我抱在怀里,不顾一切地大哭起来,拉都拉不开。那时,我才敢肯定,她就是我的母亲!后来,我习惯了每年抽那么几天来陪她,有时在南非,有时是在刚果,有时甚至是叫不出名字的酋长国。从某种程度上说,她的事业很成功,早在两年前,她名下的救济所数目就超过了SONTOY的海外机构数,或许正因为这样,她才把非洲看得如此重要,甚至到了最后,还要留在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回想起昨天下午离开救济所时晴子夫人的慈爱微笑,恍若隔世。胃癌晚期的痛楚可谓撕心裂肺,而她却还能笑得云淡风清,在觉知病情恶化时故意支开了我和司城浈一郎,身边只留下私人医生和一群异国的孤儿陪她走完最后一程。她是位有着志存高远的行者,在她所追求的道路上,无论是司城浈一郎还是他的父亲,都不可能同行。
我静静地看着司城浈一郎的背影,他那包裹在玄色和章里的身体正微微颤抖着,如同风灯里拼命挣扎的扑火蛾,舒张不开的怨念充斥得他周围的空间阴郁而沉闷。突然间,我知道了为什么在司城正敏的长子守夜礼上,他一个堂堂亲王要从应招女郎身上寻求慰藉。位高权重的另一层意义是茕茕独立,显赫身世的代价是不再能唯心所欲地宣泄情绪,从出生开始,他的人生就失去了本我的自由。贵族的身份要求他品貌出众,骄傲自负;财阀的地位要求他理智成熟,果敢深沉。作为社会名流他可以处处留情却不能过于恋母;作为商场才俊他可以挥金如土但不能过多仰仗父威。这样的人生,被压抑和扭曲的性情不言而喻。
“你,想哭就哭吧······”
我说着干涩的话,自己都觉得丢人,作为一个在司法界混了无数年的律师,这样的笨拙安慰真是一种耻辱。笨拙挪动过去地扶住他的肩,我觉得自己和他一样不幸,他的不幸在于如此年轻就成为了颠峰人物,而我的不幸在于被动地窥视到这个颠峰人物的脆弱和孤独。
“哭?怎么会。”
他回过头,似乎想轻松地笑笑,却在扯动了嘴唇后露出一个怪异的弧度:
“很小的时候我就不太会哭,再难受也哭不出来,医生说是因为我的泪腺退化了。何况,没有什么事情是哭可以解决的。”
作为宣泄情绪最有效的渠道,大哭或是大笑是理所当然的排解方式,但他不同,作为标榜特殊阶层财富与权利的代表人物,他的喜怒也只能用最快捷的方式发泄,比如,挥霍,杀人,纵欲或是极快地转移注意力!
“司徒,你以为我和你说这些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吗?”
“······”
“你,觉得我很可怜?!昨天中午你问我她是不是身体不好······”
他冷冷地看着我,声音平和却多了埋怨的质问:
“你早看出来了,还是欧文偷偷告诉你她有病的?”
我这才反应过来,倒抽了一口冷气,立马悲惨地意识到他找到了该死的出气桶:
“你还以为我知道什么?她什么时候病的,病了多久?吐过几次血?即使这些我都知道,又能改变什么?”
明知道在晴子夫人的遗体前说这样的话是多么不合适宜,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负气反问。
“你真的知道?!” 司城浈一郎猛地推开我站了起来,歇斯底里地吼道:“你知道了却不告诉我?你们都瞒着我,把我当什么?!”
断章取意的坏习惯他看来是不想改了,我条件反射地跟着站起身来,指着晴子夫人的遗体冲他对吼:
“没有人把你当什么,司城浈一郎,你看好了她的脸!她如果不爱你的话,走得能那么平静吗?”
司城浈一郎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没有说话,片刻,他机械地扭头,木然地看着晴子夫人的脸,许久,悠悠的笑意浮上唇角,触目惊心:
“是啊,多平静,他们都这么自私,走得无牵无挂,都觉得自己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可是”片刻的停顿后,他扬起头自嘲地叫道:“谁留恋过我?谁顾及过我的感受?我算什么?!”
终于说出来了,这才是他所在乎和痛苦的根源,缺乏温情家庭所带来的失落感如同埋在心里的一根小针,偶尔的刺痛积蓄成的创伤其实很深很重。我用力闭了闭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杀的司城正敏,病故的晴子夫人,他们都有各自辞世的理由,但他们却没能让司城浈一郎理解到这一点。斟酌着合适的用词,我放缓声调:
“如果你不算什么,宫正敏亲王又何必大费周章地生下你?如果不用顾及你的感受,晴子夫人又为什么要认你呢?一个人一生中有很多割舍不下的东西,很难说清哪个才只最重要的,该排第一。只因为他们为自己选择了生死就责备他们自私,这,公平吗?”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无关对错,年轻的司城浈一郎也许永远意识不到,司城正敏给了他一个显赫家族的全部荣耀,而晴子夫人给了他悲天悯人的博爱品资。在情感的评估上,他很少有得不到的东西,所以才会觉得得不到的才更重要。
不合适宜的说教也许平息不了他此时的愤怒,沉默的对立持续了一些时间,或许很长,或许很短,他像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调节,愤闷的情绪才渐渐排解开去,恢复了止水般的平静。
不知不觉的,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我本能地感觉到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异样的不适感却更加深了些。司城浈一郎回过头,慢慢地走到我面前,昏黄的灯光下,他悠悠开口:
“那么,你呢?你顾及过我吗?”
我欲哭无泪:“我啊!······”
说什么才好?该死的,谁来告诉我该说什么啊?距离太近,不到一掌宽的对视下,他一改咄咄逼人的犀利直视偷眼着我,游离的目光飘忽不定,竟有种徘徊忐忑的畏怯,是错觉吧!
“那个·······快十点了,飞机要来了吗?”
“······”
司城浈一郎脸上的表情瞬息数变,他抬起头盯稳了我,咬牙切齿,像极吸血鬼李斯特:
“你说什么?”
看着他阴郁的表情,我咽了咽口水,不知死活地颤抖着抬起手伸到他面前:
“过五分钟就十点了,你看!”
刹那间,暴怒的司城浈一郎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拉了过去:
“司徒泾,你他妈不要转移话题!“
我又惊又怕,方寸大乱地挣扎起来:
“飞机真的来了啊!”
仿佛特意为我解围般,门外真个传来直升机螺旋桨的嘈杂响动,但抱住我的男人丝毫放松的迹象,那握着我的手居然也抖动得厉害。
“你就不能正面回答我吗?”
他气急败坏地追问。
“今天晚上你要不要回日本?我搭个便车吧!”
我后退着向房门移动,没能甩开他的手。
“我不回,回答我!”他紧靠上来,咄咄逼人。
“喔,什么?是了,你明天在慕尼黑有个什么会来的?这边都这样了你还要去开会啊?”
“你关心我?”
这人的曲解人意的功夫实在了得,解释等于掩饰,我只能在心里苦笑。他轻轻地环住我,语气变得柔和:
“其实,你还是在意我的对吧!”
自恋的男人陶醉在自以为是的成就中,手指也不规矩地爬上我的面颊,
“你知道吗?你身上有种不可思议的光,让人不知不觉地被吸引,欲罢不能!”
男人的魅力有很多种,被表扬不是什么坏事,可在这样的境况下被同性露骨地表扬,可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我仰头看他微微一笑:
“其实大人,我也想正面地告诉你···“
“什么?“他迫不及待地追问,
我慢慢地低下头,温和地拉开他的手,趁他分神的瞬间猛地把他推开,飞快拉开房门:
“我明天飞机回日本,您有事的话我就不打搅了!”
屋外的院子里尘土飞扬,按时到达的直升机盘旋着降落下来,刺眼的灯光扎得我一阵眩晕。和司城浈一郎相处有太多的措手不及,完全出于条件反射的多次逃避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我捂住口鼻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