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在草地上枯坐了片刻,胸臆间郁闷欲死的感觉渐渐淡去。走上前,拉起他,道:“赶路要紧。”
两人并骑于道,气氛平静,似是什么都不曾发生。戚少商笑道:“惜朝,四年前,我还不曾如此冷酷心肠。”
对,四年前。四年前他们还可以歇斯底里,还可以恶言相向,甚至大打出手。而今却都明白,就好像是被蛛网缠住的蝴蝶,愈挣扎愈接近毁灭;可即使什么也不做,也依然无法得到解脱。
顾惜朝了然地笑道:“戚少商,这四年我们都变了。你没有办法否认。”
“对。变得更冷静、更敏锐、更犀利,必要的时候,更无情。对人对己,都是一样。”戚少商坦然道,“可我对你……没有变。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我知道。”顾惜朝轻声叹道。佛曰: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他大概永远都摆脱不了这样的痛苦。因为有爱,仅仅是爱,便已是他与戚少商再难饶恕的原罪。
月到天心终无望,清风有泪是前尘,能禁寒彻为情深。
佛曰:四万八千劫,情之一字最深最苦。
…
●(22)
那日之后,他们像是约好了一般对这件事绝口不提。又过了几天,两人已然出现在京城近郊的官道上,在路上并没有耽搁一刻。忽然,面前冲来两匹快马。
顾惜朝眯眼望去,两个竟都认识。一个是石头军麾下张进福;另一个竟是杨无邪。
“顾先锋,张进福拜见!”张进福见了顾惜朝便下马叩拜。
“张进福,你不随军出征到这里来做什么?可是军中有事?”
“顾先锋明见!石将军被辽人的毒箭所伤,夫人请您马上回营!”张进福一路风尘仆仆,找到顾惜朝这一直悬着心才算放了下去。
“辽人?不是去打方腊吗?”顾惜朝皱眉道。
“是圣上的旨意。金人对我大宋一直按兵不动多有不满,所以皇上临时抽调了石头军。”
“简直胡闹!朝令夕改,近十万大军一南一北来回奔波,军心涣散,还打什么仗?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及早通知?”顾惜朝怒道。
“末将来之前夫人已经先放了飞鹰,只是蜀中有瘴气,鹰儿不认路这才耽搁了。”张进福汗流浃背地解释,顾惜朝的军法可不比石广霆差。
“我知道了,你起来,我们马上回石头军。”顾惜朝策马到戚少商身边,见戚少商的脸色也不是很好,大概金风细雨楼也出了什么事。可他也实在是顾不上来了,只道,“戚楼主,我现在就得走。与唐门谈好的那笔买卖,就请您多多费心了。”
事到临头,戚少商也是极干脆利落的人,拱拱手道:“你放心便是。”
顾惜朝微一点头,与张进福一起策马而去,“大军现驻扎何处?”
“澶州北城。”
“澶州北城?大军的目标是燕京?驻守燕京的耶律大石是个人物。”
“将军便是为耶律大石所伤……”
顾惜朝与张进福的声音渐渐远去。戚少商仍在原地,沉静地问杨无邪,“你说赫连春水谋反是什么意思?”眉锋一挑,想到了一个可能,“难道……”
“正是。”杨无邪痛心疾首地点头,“赫连军私下与边关牧民做买卖的事让人给揭发了。蔡京一番夸大其词,就成了阵前通敌谋反的大罪。”
“赫连家乃是三朝元老,蔡京轻易不敢动手。难道我们金风细雨楼的帐本让人偷了去?”戚少商会这么问自然有他的道理。这些年吏治衰败,上贪下墨,便是威名赫赫的赫连军也常常吃空饷。赫连小妖逼于无奈只能与金风细雨楼合伙搞点买卖,把赫连军维持下去。这本是好事,但这买卖多于边关辽人、金人有关,比如之前的金成诺。而这却犯了大忌,天下太平时此事可小,然眼下正是动荡,若被人拿住了把柄就是滔天大罪。
“帐本无失,但蔡京弹劾赫连军的奏折中也的确有明晰帐目,我怀疑楼里出了内奸。”杨无邪有些担忧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能接触到帐本的都是楼里的心腹,金风细雨楼是再也经不起第二个白愁飞!
“内奸的事无邪你且查清楚,还有与金成诺的买卖就到此为止吧。无论是不是他,到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了。赫连军若真受了罪名,金风细雨楼也脱不了干系。”
“正是这个意思。”杨无邪补充道,“我与诸葛神侯商量过了,当务之急是把赫连老将军和赫连春水安全带回,御前辩驳。”
“不错,蔡京一定不会放过这杀人夺权的好时机,诸葛神侯派了四大名捕中的谁去办这事?”
“铁二爷和追三爷都已经出发,神侯的意思是……”
“我也马上出发,无邪,楼里的事交给你处理,我就不回去了。”戚少商也是说话头醒话尾的人,匆忙与杨无邪交代了几句,马不停蹄往南方赶去。
就这样,顾惜朝与戚少商与京城官道上一别,谁也没有料到,再见面却已是斗转星移,星霜屡变。胜也罢,败也罢,千古英雄浪淘沙。世事的瞬息万变,莫过于此。
澶州北城
日夜不休赶到时澶州北城的气氛还不错,虽然狠狠败了一仗,主将也受了箭伤,但士气很强,将士们日常操练都很提得起劲,看到顾惜出现大伙都争先恐后跟他打招呼。
“顾先锋!”
“顾先锋,您回来了,大伙心里就有底了。”
“顾先锋,什么时候带我们去报那一箭之仇?”
“顾先锋,辽狗暗箭伤人,不算好汉!”
“顾先锋,……”
顾惜朝只是笑笑,随手把牵马缰绳递给一旁赶来的马夫,问道:“将军呢?”
“在屋里休息,夫人也在。”马夫顺手给顾惜朝指了路。
“知道了。”顾不得清理这一路的风尘,顾惜朝直接往暂时做为将军大帐的一所小屋走去。
人还没有进去,大帐里喧哗吵闹的声音已经先传了出来。听这说话的人声,除了素问,洪武、郭青、龙四、云吹笛、燕无衣几个都在。顾惜朝深吸一口气,喊道:“将军,顾惜朝求见!”
听到这一声,大帐内有片刻宁静,接着便是石广霆又急又怒的声音,“还不滚进来!”之后,大帐内轰然大笑。
推开门,果然看到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顾惜朝仍不罢休,问道:“将军,我的禁足令撤消了吗?”
石广霆冷哼了一声,道:“没撤消的时候你不也没当一回事?唐门好玩吗?”
顾惜朝含笑道,“还行。”几步上前,也没见他有什么花样,一下就捉住了石广霆的手腕。“你中的毒还没完全解?这几日注意不要动武。”
石广霆悻悻地抽回自己的手,这么多年来,顾惜朝这一手他就从来没躲开过。“少给我装象,要看病也唐药的事,药儿呢?”
“回唐门了。”顾惜朝淡淡地道,“以后唐门制造的各种奇巧兵器可源源不断地提供给我们石头军。”
素问身子一颤,担忧地看向石广霆,“那广霆的伤……”
顾惜朝皱了皱眉,道:“军医没看出来什么毒?……没关系,我从唐门借了几本医书毒经正好派得上用场。广霆,你跟我进来,我帮你看看。”
云吹笛目送着顾惜朝和石广霆夫妇消失在内室,道:“从唐门‘借’的医书毒经?”
燕无衣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笑道:“只怕是有借无还。”
“借?是偷吧!顾少的话也能信?”郭青跟着补充意见。
“郭青,怎么说话的?惜朝说是借,就一定是借!”龙四咳了一声,又责备云吹笛和燕无衣两个,“你们怎么回事?挤兑惜朝就这么有意思?你们是他兄弟啊,哪怕是‘偷’,你也得说‘借’,明白吗?”
“是,大哥!” 云吹笛和燕无衣齐声应道。他们几个说话的声音都不轻,是惟恐在内室的顾惜朝听不到。这些年来,这样的游戏早已是驾轻就熟,熟极而流。
几人中惟有老成的洪武没有凑这热闹,到不是他为人宽厚。而是年纪大的人总是比年轻人多几分阅历。顾惜朝会是好惹的人物?也只有龙四郭青这几个小子才不怕死,一次次被顾惜朝收拾,又一次次去招惹他。
片刻之后,顾惜朝从内室出来,对龙四道:“要解广霆的毒还差一味药,四哥,你准备一下,我们过几日就去采药。”
“过几日?”龙四诧异地重复,顾惜朝从来不是拖拖拉拉的人。
“嗯。在这之前,先教将士们一套新的阵法。不替广霆报了耶律大石的一箭之仇他要如何安心养伤?”虽然还没弄清楚石广霆数月前对他发脾气的原因所在,虽然他现在已经回到了石头军,但这并不代表顾惜朝已经忘记这件事了,言语之间刺激一下石广霆也算是小小的报复了。但大家也不以忤,石头军上下一心,要找个实心眼不欺人的难于上青天。
跟在后面出来的石广霆苦笑连连,偏偏理亏的是他,也不好说什么。只道:“燕京城墙太高,辽兵的战斗力也不弱,你打算用什么阵?”
顾惜朝微微一笑,道:“明天就知道了。我开的药你记得吃,你这是慢性毒,一时还不会有什么事,只是动不得武。到是旱莲花找到后,你给我安分点,半个月内不能沾一点荤腥,酒也不能喝!你先吃药,耶律大石的事,我们晚上再细谈。”接着走到龙四身边,扔出一本册子,“接着。”
“什么东西?”龙四疑惑地问道。
“天残缺。”顾惜朝转过头朝龙四眨眨眼,道,“从唐门偷来的,要不要学,自己考虑一下了!”
刚有点兴奋的龙四立刻垮了下来,这报应未免来得太快了吧。天残缺可是难得的精妙刀法不学实在可惜;可如果学了,不就成了……
燕无衣看着龙四左右为难的样子就觉得好笑,亦步亦趋地跟顾惜朝出去,体贴地道:“惜朝,看你这一身土,我安排人给你烧水梳洗一下吧。”燕无衣掌管石头军的后勤,干这事到也不算是刻意讨好,只是他那谄媚的嘴脸却教另几个人唾弃了很久。
“也好。”把要办的事暂时告一段落,顾惜朝的声音里终于显出了疲倦,从京城到唐门、再从唐门到澶州北城,他一路都没怎么休息过,真是有些累了。
第二日清晨,石广霆被整齐的马蹄声惊醒。看了看时辰,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