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走便快!”说完顾惜朝一跃而走,戚少商忙跟上去。
蔡京在相府中的“惠芷亭”闭目养神。突然听得门外来报:“大人,戚少商求见。”
蔡京有些意外地睁开双眼,略略一顿,道:“引他去前庭,看茶。老夫少时就去。”
“请太师将晚晴的骨灰交还于在下。此物是受人所托寄放在六扇门的,望太师不要为难我等。”戚少商看着蔡京,抱拳道。
“交还?现在六扇门诸葛小花和四个捕头都定了欺君之罪押在刑部大牢里。那六扇门早是秋后的蚱蜢,还算什么六扇门?”蔡京喝了一口茶,道:“戚少商你别忘了,汝也是刑部通缉的犯人,一个戴罪之身,有什么脸面同老夫在这里叫阵?”
“蔡太师口气似乎大了些,那六扇门乃是朝廷的机构,岂由你信口雌黄,说没就没了的?!再说戚某犯了何罪实在是不知,太师若硬是说有那是你太师的事!我今日来不是来听这些的。我只来要我六扇门代人保管的东西。”戚少商三分笑脸下全是七分的霜意。
“戚少商,你连要东西的规矩都不懂,白白在江湖混迹了这么些年呐。”蔡京见九现神龙不吃硬的,便迂回起来。
“戚某这里有太师想要的东西。”戚少商展开手中的密函,向蔡京晃了晃。说完伸出一只手:“一物换一物。”
“痛快。来人,那晚晴姑娘的骨灰来。”蔡京道。
家臣很快用托盘将一个骨灰罐呈了上来。蔡京端过盘子,突然念头一动,假装失手。戚少商大喝:“住手!”忙抢过去接那罐子,却迟了一步。盘子一坠,骨灰罐便落在了地上,粉碎。看着罐里的清灰落散了一地,戚少商痛苦地闭目。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呐。蔡京冷忖,面上故作惋惜地看着打碎的罐子:“委屈了晚晴姑娘了。”说完得意地笑看着突然闯入前庭,神色恍惚的顾惜朝:“哦,这不是晚晴姑娘的夫君么?”
戚少商回头看到顾惜朝闯了进来,急道:“不是让你在外面等么!”
顾惜朝怔怔地看着散落在地上的灰烬,突然抢过戚少商手里的密函震得粉碎,又将那名单也掏出来,一并毁了。戚少商见状心急如焚,吼道:“顾惜朝!你做什么!破罐子破摔么?!你就不想为晚晴报仇了吗!毁了唯一的证据,你要怎么办!!”
顾惜朝笑得极为清淡:“顾惜朝不在乎这一时的事了。”
蔡京没想到会这般容易就解决了心头的愁患,不禁仰天大笑:“顾惜朝,你真是聪敏一时,糊涂一世!居然老夫未动一指你就替老夫解忧排难了!”说完走过去捡去那些散落的碎片,仔细看着口中喃喃道:“是老夫亲笔写的…是密函没错………这是傅宗书的笔迹……对!这是那份名笺!”看完一扬手道:“好!好!痛快!”说完便拂袖离开前庭,道:“送客!”一众侍卫涌入前庭,紧紧围了上来,顾惜朝全然不理会眼下的情势,撕下一块衣袖,走过去用双手捧起晚晴的骨灰,很仔细,很小心。将地上散落的灰烬几乎全数捧放到那片衣袖上,包好后转身离开。众侍卫看着如此镇静地顾惜朝,心中反而畏惧,闪开一条道,顾惜朝便径直走了出去。
二人出了相府。戚少商一路默默地跟随着,不知走了多久,绕过了多少条街巷。
看顾惜朝拦了车,自己也只好拦下别的车跟住。两张马车一前一后地摇晃在出城的路上。戚少商觉得自己的心从来没有这般无所适从的苦闷。
郊外的一处水汀旁,芦苇已经长出了淡紫色的长穗,反射着正午太阳耀眼的光。
顾惜朝下了车,慢慢走向那片水汀。戚少商在后面,紧一步,松一步地跟着,满脸的无奈和惆怅。
汀畔,顾惜朝静静地看着手中的布包,突然一扬,戚少商便看到南来的风中一片白色的灰像迷离的烟雾,涣然地随风飘散消弥。
“惜朝!”戚少商心口狠狠地发紧,大声喊道:“你不要在念想晚晴了!这样会绊住她,也绊住你!你爱她,天地可鉴!今生有负,来生你再还她!她这般冰雪聪明,深明大义的女子,是会原谅你的!”
顾惜朝转过身,眼中的泪光一闪而逝。慢慢向戚少商走过来,顾惜朝问:“大当家的。惜朝要问你几个问题,你仔细听好了。”
戚少商认真地颔首道:“你且问吧。”
“如果有一天我又走错了路,你会怎么办?”
“我会把你拉回来,看住你,再也不让你有机会踏足旁门歪道。”
“如果我说我已经放得下晚晴,不会再发疯发痴,你信么。”
“……我信。”
“如果一个人欠了别人,一心要还债。可是还债的时候要伤害一些人。他该继续还债么……那些伤害会被原谅么?”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突然不说话了。
“大当家的,你回答我。”顾惜朝看着戚少商,眼中有了焦急。
“惜朝。这第三个问题里似乎话中有话。你且明白地说了,我再答你。”戚少商心中开始虚得发慌,面上竭力地镇静。
突然,几个着黑色骑射装的人从芦苇丛里走出来,戚少上忙丢开心头的烦扰,握了逆水寒,对顾惜朝道:“我抵挡他们,你快些回醉杏楼!”
不料那些黑衣人都单膝跪下,双手抱肩,口中用听不明白的话唤了一声。
戚少商看着那些人嘴唇发语的口型,突然觉得似曾相识。
脑海中画面破波排浪地浮出来。
天仪中镖倒在自己怀中……顾惜朝掏出小斧,扬手劈死了投镖的刺客……那刺客临死前不甘的面庞,不可置信的神情……蠕动着嘴唇仿佛说了什么,最终僵死……。
戚少商感到自己全身因为心智的挣扎和愤怒在不住地颤抖,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那把逆水寒剑。
剑光一闪,逆水寒脱出鞘,剑锋直指顾惜朝的心口。
戚少商还是想要说服自己,但这一切无法解释,铁证如山。痛彻地看进顾惜朝的眼底,戚少商一字一顿地问:“那天行刺碧华宫的人,是你指派的。”
顾惜朝咬住嘴唇,颔首一下。
“你可知道你这般做,害死了天仪……”戚少商颤抖着问:“你不是他义兄么?……她才十六岁,正值芳华!!……顾惜朝!”
顾惜朝脸色苍白,道:“我……”
少商,你也许不知道,崇宗是真的动了杀你的念头。我想挟持那老儿,让他放了你,才向金将斡离不求援。
算是我也有私念……我还不能死。我要还晚晴的,还没有做到…
…
惜朝不是神,只是个凡人。顾及不到三步以后的天地,我只想我们都活下来。
“你还要怎样巧舌如簧的狡辩?顾惜朝……你知道么,人的忍耐,终有尽头。我不想再知道你又已经踏进了哪个泥潭!!我只想告诉你,唯一不可忍息的事……就是事事皆无可忍!”
顾惜朝突然很绝望。自己此次是无法被原谅了。原谅——自己曾经从不肯相信。因为戚少商一次次的相信和释怀,让自己开始依赖这稀有而奢侈的事情——躺在这份原谅中,感受着他的善,他的义,他的视若知己。
自己慢慢开始明白:离不开不是因为歉疚和法理,离不开是因为不想离开。
可是,他已经决定不再原谅自己了。
“她可是为了帮你挡下暗器才死去的。”为了求得一时的开解,慌乱之中居然口不择言,顾惜朝说这这番话,声音里全然是强撑的意味。
戚少商点头:“不错,我也有害死她的一份。我现在,就当着你,天仪最喜欢的义兄,还她!”
说完逆水寒刺剑锋一转,刺入左胁,鲜血顺着剑锋流了出来,戚少商脸上了无表情,就任血这样流淌。顾惜朝的十指嵌入掌心,却只是倔强地望着戚少商,那些黑衣人仿佛石刻一般,跪在原地。南风吹过芦苇荡,苇絮离开了苇杆,在长风里霏霏扬扬。
许久,戚少商拔出剑,又向自己的左臂砍了下去。一道银光震开了逆水寒,也震得戚少商退后了三步。戚少商不理会举剑又落,这次剑被斧刃格住,戚少商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顾惜朝右脸颊上闪亮的泪痕。
莫不是自己眼花了。
戚少商自嘲地笑笑,撤了剑,道:“我自己下不了手。因为我的命不是我一个人的命。他日你顾惜朝要是不甘心,大可以替你义妹来取!”顿了顿,顾惜朝呆呆地看他踉跄转身,听他低声说道:“我们从此不要再见。戚少商……被伤够了,怕了。”
头也不回地离去。戚少商的背影是那样寂寥。身体因为受伤而摇晃趔趄,仿佛当年被千里追杀时一般狼狈和失落。
再见不见。戚少商,你好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