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值”戚少商放下手中的白娟,“若贾不换觉得值,无情他们也自会权衡。”
说罢利剑“噌”地一声回鞘。冷兵器特有的入鞘寒光伴随着九现神龙稳而淡的声音隐没在屋内一角映照的三月晨曦中。
“为的什么?”戚少商此句语调极低,似乎是在自说自话地斟酌,但这字字,杨无邪都听的分明。
的确,无论是金风细雨楼暗里的情报网,还是依六扇门处在旋涡中心的位置,都不可能查不出这笔让贾不换千难万险也要作成的买卖到底是什么,就在于无情说是不说,杨无邪说是不说。
杨总管半晌未出声,他背光而立,戚少商看不清他的表情。
“一个谜。”
“一个谜?”
三个字,说的人一字一顿地讲一次,听的人一字一顿地复一次。
“是,楼主。一个谜。”
杨无邪并不想金风细雨楼再卷入血腥波涛中。
砥柱骤倒,瓦砾半碎。
可这座楼本已陷于其中。躲不了,不能躲,无处可躲。
而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会不会再换一换,杨无邪也不知道。他不想戚少商是第二个苏梦枕,没有白愁飞,总还有别人。
但他仍信戚少商,信了九现神龙能化险为夷,信了他担着的侠义可托着江湖,而信了便愿放手一搏。
“要说贾不换这趟跑的是买卖,倒不如说他贩了个赌局。他是条线,线那头牵的据说为一物,得此物者赢天下。可到底是什么,无人清楚。怕是知道的人都死了,想知道的也活不长。就连贾不换自个儿大概也说不清那是个什么,哪里来的。但世上的人最想得的,也不过是些真假难辩的东西,这个谜总会有人来争一争。”
“呵,好一个盖世宝物。看来我这回又免不了走次软铁索。不过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平白无故可挡十万金戈铁骑。”
戚少商话音刚落,一只白灰相间的信鸽就打窗外扑腾进来,停至他面前的桌子上,啄蓝边白瓷浅碗里的酒。
杨无邪上前两步,捉住鸽子,抽出绑在其小腿处的细竹筒,取了密报,快阅起来。
“人已至江南。”
“好。知会下去,我即刻动身。”
戚少商彻夜未眠,却不感疲倦。此时,速战迅决是最容易也是最妥当的法子。
“楼主……”
戚少商听出杨无邪语带犹豫,欲言又止。
“说”
“此去扬州,多加小心。”
戚少商咧嘴笑了笑,提剑,抱拳,转身潇洒出门而去。
现下是烟花三月,戚少商好象听什么人说过,最暖也抵不过那里的春光。
第三章
由汴水入淮河,过京杭运河至扬州。
千里水路,依北望南。三夜两行,河山尽览。
戚少商未到过扬州,却对此胭粉华城有三分忌惮。他没来由地忆起另一场跋涉,从连云山水至京城,一样千里行路,却走了半年,撒了桶血,失了半命,死了些人。
要杀他的人也没杀成他的人就出自这二十四桥明月里流水繁华的扬州。
青衫,卷发,小斧,七略,长剑,微风。
戚少商觉得自己应该忘了仇人的样子,却隐约还记着了这些。
皇城一战后,开始仍是后悔未杀他,恨不能拆其骨饮其血嚼其皮肉,一剑结了那人的贱命,应了誓做给老天看。
待到傅姑娘灵堂上,才又惊觉,原来这场仗,他同他,谁也没赢。
那人的妻子死了。而息红泪立在戚少商身侧,左手与之牢牢交握,他却觉得裘皮铠甲再也挡不住凛冽的风。
他阻老八杀他,却拦不了死去弟兄盖着满头满脸的血污夜夜入梦;他应铁手放他条生路,却无奈弃了息大娘白马红衣的年年深情。
二年前,大相国寺主持见戚少商,未打禅语不做点化,只送他“忘”。
朝待青丝,暮染雪。
原来,这一字,这么久,那么难。
船停岸近辰时,恰同东京,扬州城早市已开。
单不说码头上怎样热闹的景象,就往城里走上一走,长街中门板抵着门板的各式铺子,伙计当街吆喝着招揽生意。柏户、分茶这等中小酒楼食肆也都敞了门做生意,盛酒的坛子揭了红泥往架子上这么一摆,酒气混着各式小点的香,不尝也可醉上三天。
走猪鱼虾蟹的,已准备收拾摊子,赶上这时辰的多是些卖岁时瓜果的小贩子。但扬州城最当了名声的温柔乡里现下是绝没动静的,只有些翠衣侍女瞌睡着出门置物,以及担了胭脂水粉、钗头首饰的买卖人小心翼翼地向里探头张望。
十里春风三回头,一枕和阳渡余生。
江南,仿佛沾着了万物开新的兆头。真似了皇城里那众口一词的“太平盛世,天佑大宋”……
未达金风细雨楼设于扬州的商号,戚少商便接探子密报。贾不换雇灰棚毡顶马车一辆,带四位黑衣护卫,似是要离开扬州,此刻已出镇淮门①由官道向南而去。
好个贾不换,倒是张狂。
此念一生,戚少商剑眉微微皱起,心中多了些许不明来由地迟疑。这“张狂”二字不应使在贪财慕势的贾不换身上。只是眼下情景已不能作他想,唯有快马一鞭赶至城南,截人。
一人,一剑,一马,一江湖。
辰时过半,戚少商策马已至城外三里。方才过延宾亭时得报,贾不换此程走得不急不缓,四个护卫更是徒步而行,戚少商单人单马疾行,在此处便可截住。
戚少商一路都揣度不清贾不换的举动,租马车,带护卫,走官道,看似件件事小,但在这逃命升天的当口,往往皆能断送全盘计策。他觉得贾不换是太明知故犯,似乎在……
在,等人。
戚少商一惊,眼睛下意识探察周围的态势。说是扬州城外官道,但已有小片山林,这么看往来,此处百姓也太过密集。道左侧,有棵百年古槐,树下列一茶棚,单这么望过去掌柜小二伙计也有七八人,而茶客多有眼疾,不看茶只观白马上白衣胜雪的侠客。更不提茶棚旁的肉摊、布架子,挑箩筐食盒的食贩子。
戚少商握剑的手紧了紧,唇角稍稍一弯。不论这些是谁的人,冲的是他还是贾不换,都免不了打一场恶战。
戚少商从不怕打架,有人也不怕。
牵马抱剑站在路旁小土包上的戚少商,远瞧见一辆灰棚毡顶枣木色四轮马车从一抹青柳红花中现出来。江南的沙石路有些蜿蜒,车一会儿能窥见个顶盖车帘,一会儿又隐进三月的碧色间。车行的不急,慢悠悠往前赶,戚少商也不急。倒是不远处茶棚一伙人,打翻杯子的弄掉水瓠的,藏不住兵器的。戚少商忍不住笑出声,杀人截货这种事,这些人做不了面不改色心不跳。
小半柱香,马车已快近到眼前。行在车前的四名黑衣护卫远远见着戚少商,甚至只见他的白衣还未看清面容,就摆开架势拉了明晃晃的长刀冲过来。他们四人也不讲什么规矩,齐齐攻向戚少商。一人隔开戚少商待出长剑,一人攻面门,一人刺心口,一人截后背,似是研究过他使剑的套路,都是杀人躲命的招数,却只想作先发制人。四人武功并不算低,江湖上也可数中游之资,戚少商以一抵四,原也需半刻功夫。但他看准了他们眼中的怯。他们怕伤,要命,到头说来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主。
戚少商并不以剑出鞘,而是身形一闪,取两刀之间方寸地方,剑鞘一探,以末端击眼前一刀的手腕。此招急而险,面前的出刀人招数不可收,硬生生被震落了兵器。其余三人见状,更是一股脑向上攻,乱了阵脚。戚少商借侧身招式,避过了心口一刀,进而回身倾地,后扫躺腿将攻其背者揭倒。
立,出剑。以仞直拼当头一刀,巧力再隔开,转手既而一掌,四成力,足以第二人轻伤吐血。反手挡背后来刀,足尖一点,翻身,侧手向右横切,伤第三人。
白袍扬尘,宝剑划地,好一派英雄气概。
此时,中招的和未中招的慌忙地持到都退成一线,四人对视一眼,又有意无意地瞥身后的马车。车夫早已弃车溜之大吉。车厢里毫无动静,光打东方照过来,映着菱形的窗棱,微风时而吹动着门帘子,蓝色的布打着褶皱一漾一漾的。
从戚少商这处看过去,里面确是有人。
那四名护卫也不知道那里来的决心,咬着白牙又涌上来,但已无招式可言,单凭逞能斗狠的蛮力。戚少商不愿与他们多作纠缠,见一旁看热闹的也还等着,便用了七分精神。
“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上到高山上……”
忽而,正与四人斗得难解难分的戚少商听到了那首自己在连云寨时兴起而做的打油诗。那吟诗的声音轻轻远远,似是在天涯之外,又仿佛永远在连云顶生杀帐外,自己的耳边。他握剑杀人的手不由一顿。
同时,一把环型利器从马车中抛出,划断墨蓝色车帘,盖去刀光剑影,直射对敌的戚少商。
一时间,嚣响动于天,寒光掩晴日。
那是戚少商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东西,
神,哭,小,斧。
戚少商潜意识提气运功,借力纵身后退,却眼见那小斧已近他胸口,唳气直冲面门,可片刻即在其身侧打了个回转,仅割破他的白袍,由原路折回去,擦过布帘子,又没于车厢里。
“举头红日连云起,四海五湖全一望。”
破空的神鬼夜哭声淡然消去,诗也咏颂了结。
那四名护卫似乎有默契地停了攻势。
戚少商停至方才牵马的小土坡上,举着的剑缓缓放下,剑尖点地,死死地盯着那割了一半的帘子。
那边,半截布帘被一只纤长的手轻挑起来,一个人微猫着身子从车中一步迈出,立于撩人春风中。
遥遥望去,青衣,卷发。
光在那人的右后面形成了个晕,照了他右面小半个脸,略长的头发和外衣上的短毛领已映成金色,依旧的乌木簪子染成黑色。戚少商看不怎么清楚他的脸,似乎点着下巴,蹙着眉头嘴角微扬的样子。
“明月千里故人稀,大当家的也来了。”
扬州城外三里,雀起,鸟飞,杀生阵起,闹烘烘糊成了一团。
而戚少商刻在心里的恨,却不知道怎么汹涌翻滚。
“明月千里故人稀,大当家的也来了。”
清冽的嗓音,带着三分得意,三分叽嘲,四分了然,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传入戚少商耳中,似化作了一把利刃狠狠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