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后宫中有资格邀请外命妇们来饮宴作乐,朝贺生日的,也就只有太后、太妃并皇后三个主子。其余人不论典籍如何规定,按惯例,生日当天去到三个主子那里请过安,自己宫里多加几个菜,有儿女的回来探视母亲、娘家人进宫请安说几句体己话,便算是庆祝过了,再受宠一些的,顶多生日当天,皇上会过去看望一番,两人一道吃个饭等等。现在皇贵妃娘娘也要开宴,以她一贯的作风,那动静自然是小不了。蕙娘和孙夫人约着一道去潭柘寺上香时,孙夫人便和蕙娘感慨,“现在是朝廷里有钱了,从前每年内库拨给娘娘的钱,也就是那么一点。六宫妃嫔谁不要花钱,娘娘哪里还有闲心自己作兴着过生日?也是顶上没人疼,太后也从未说过,要给她大办。”
这一次听风声看动静,的确是要往大了操办,宫中几班内戏都不敷应用,还要点了麒麟班、春合班等名戏进宫献艺,看来是要连唱好几天的大戏。蕙娘也听说了:这一次给贵妃过生日也好,大办也罢,那都是太后的主意。她笑着说,“大办也好,看戏不怕台高,娘娘办得越大,我们这些看戏的人,看的热闹可不就越多?”
自从权仲白南下以后,蕙娘平时和人来往,倒不用注意避讳了。从前碍着权仲白的身份,她倒不好随意走动,和一些身份敏感的贵妇人结交,免得皇上知道了心里忌讳。好比孙夫人,两人也不算是不投缘,但从前就不可时常见面。倒是现在,废太子已经就藩,废后也不再在人前现身,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孙侯本人也卸了差事,在家闲住,孙家算是彻底从这个泥沼里脱身出来了,孙夫人和蕙娘,才能偶然约着一道出外走动走动,也算是散散心了。
孙夫人瞅了蕙娘一眼,笑着就叹了口气:“你看人家,那是热闹,人家看你,也是戏中人。你这个月都进宫几趟了,可见到了你们家的婷娘没有?”
说到这事,蕙娘也有些烦恼,如今牛贵妃总摄六宫事务,大动作不敢做,就这样零敲碎打地恶心权家、恶心蕙娘,也颇令人糟心。她身为国公府现在出面应酬的贵妇,只要有心,进宫机会其实并不少。但贵妃娘娘似乎就真和她杠上了,次次她进宫,婷娘都被禁足。蕙娘本不想和她计较,一次见不到,多进宫几次也就罢了,不想牛贵妃横起来,那是真没得说,算上前儿内外命妇们侍奉太妃进香的那次,蕙娘先后六次进宫,婷娘竟也真真就被禁足了六次。看来,她是铁了心要压服蕙娘,没个说法,决不让步了。
任何一个圈子办事,当然都有规矩,不论牛贵妃多么蛮不讲理,只要蕙娘让了这一步,婷娘也就自然而然只能靠奉承贵妃过活,虽说她现在人微言轻,拍拍贵妃的马屁也没什么,但权家却有国公府的面子要顾,让了这一步,以后良国公见了镇远侯,两边又该怎么说话?蕙娘的眉头也慢慢地聚了起来,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却并没有说话。
会邀孙夫人到潭柘寺来上香,权家的选择其实已经显而易见,一时的沉默,并说明不了他们的态度。孙夫人也并不心急,她望着窗外幽静的山景,轻轻地道,“桃花都开啦,等春汛一过,河运畅通,恐怕七妹也就到京城了。她前些时候捎信给我,说是被困在徐州,待雨停了立刻就能上路。平国公夫人今年身子越发不好,连新年大朝都无法出面,家里是一刻都离不得人了。她本来打算和桂将军一道北上的,可一来她走得急,二来桂将军家属要先回西安,也不方便。结果她走河运,被困在徐州,桂将军走海路,现在人都已经在天津下船了。”
二月里朝廷最大的新闻,便是桂含沁将军忽然称病请辞,把东南挑子撂下的事了。据说他某次海战时左腿为炮火所伤,旧患一直没有好全,现在每到雨天便不良于行,东南偏偏又很多雨潮湿,桂将军苦痛得很是厉害,便不能不向皇上诉苦,辞了东南的职司。而皇上居然也痛快地准了他的辞呈,又给了他一段长假,让他好生休养,只需回京向皇上述说过东南局势,便可以无限期地休他的长假去了。
年纪轻轻的,有什么伤痛不能克服,非得要辞职休养?这分明是在和皇上闹脾气了。这个桂将军,行事从来都出人意表,按说现在桂家小一代里没有什么出色的人才,他算是最有前程的一个。可这锦绣的前程,他居然也是说不要就不要,一声称病,桂家已经吃下去半边的东南肥肉,立刻就全都吐了出来。——本来和牛家利益冲突最激烈的几家里,桂家的声势就一向最弱,现在桂含沁这么一弄,桂家岂非就更无法和皇上抗衡了?别说别人,就是宜春号的几个掌柜,都写信给蕙娘,表达了自己的忧虑:宜春号这二成股,可别是又要打了水漂吧?这和干股可不一样,就是桂家失势了,也一样要给人家算账分红的……
孙夫人现在提到桂家,自然不止是拉拉家常而已,蕙娘沉默了片刻,便叹息道,“明人不说暗话,当着嫂子,我就直说了吧——桂家在宜春号是有入股,但这不过是一盘生意。我们两家关系,还没亲密到无话不说的地步,嫂子要问我桂家的打算,我也是雾里看花……桂含沁那不是请调回京,他是直接称病请辞,皇上也大有准奏的意思。牛家如今权势滔天,也许桂家自知无法抗衡,便索性主动收缩,并不想和牛家硬碰,是个想求全的心思,也难讲的。”
“外臣嘛,难以左右立储大事,现在宁妃低调,三皇子几乎没有声音,要结党都难。”孙夫人也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桂家不是找不到援手——我妹夫同桂含沁,那是换贴的兄弟,现在,他们是找不到思路。桂将军辞职,也多少有些投石问路的意思,从去岁至今,皇上的心思一直摆在地丁合一、探索航路两件大事上,对有些事想得就少了些。现在桂家这一招,倒是能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回后宫勋戚中来。”
就是因为牛贵妃过生日的消息,是在桂含沁辞职后传出的,蕙娘才会把孙夫人拉来潭柘寺上香——这也是先和家里打过招呼的——本以为牛家太过嚣张跋扈,把得力干将都给逼得闹辞职,皇上多少会限制敲打一番,没想到皇上一声不吭,竟还许了牛贵妃大办生日的请求……再结合权仲白反馈回来的消息,二皇子对自己的身世之谜,心里是有数的。那么权家就不得不有个很不好的推测了:皇上如此纵容牛家,自然是要把牛家当作一杆枪,来扫倒惹他顾忌的门阀势力,日后鸟尽弓藏,牛贵妃的下场,恐怕不会有她想得那样风光。
这其实也不能算是阴谋诡计,阳谋就摆在那里,每个人都可以参详。但参详出来的滋味,人人却都不一样。孙家有个‘无故被废’,深得臣民同情的废太子,滋味最苦涩;桂家在西北根深叶茂,略有养匪自重的嫌疑,招惹皇帝忌惮已非一日,和牛家的冲突又极为激烈,这个局对他们来说也是险之又险,一个拿捏不住,便有灭门之危。许家和皇上交情深厚,势力集中于京城,在边疆没有什么根基,相对要轻松一些,但因为太妃的关系,也有半边被扯进了泥沼里,倒是权家在别人看来,纯属倒霉触了牛贵妃的脾气,被抓来杀鸡给猴看,其实和牛家也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算是舞台边上跑跑龙套的,要不是牛贵妃不知哪来一股劲儿,一心要为难婷娘,恐怕在孙家、桂家等人眼中看来,权家连和他们合作的动机都欠奉,权家这里一提合作,他们那里怕不就要参详上权家的动机了:别是重施故技,又在为牛家引人上钩吧。
也所以,蕙娘如今面上虽苦涩,心底却还宽松。她多次入宫,也不无为自己造势的意思,算是利用牛贵妃对她的反感,把两人的矛盾给推到了台面上来……果然,如今她一邀请,孙夫人便欣然而至,没说几句话,更是隐约透露出了她和桂家的联系:她对桂家的用意这么了解,可见两家私底下必有交流。也是,这两家一开始结盟,不就是为了对付牛家吗?只是时也命也,对付着对付着,倒把敌人给对付得这么强大,对付得两家都没有思路了,也是颇有些讽刺。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她瞅了周围一眼,见空山新雨、万籁俱静,从亭子里望出去,目光所及之处都没有人影,这才压低了声音,“二皇子的出身,实在是太尴尬了。”
孙夫人眉头一跳,“你是说,小牛氏——”
“大牛小牛,都是牛氏,就是因为牛氏的作风,皇上太了解了,所以才做出今日的局来。他是想把牛氏一起带走,又怕日后皇子登基时过分年幼稚嫩,少了母族帮衬,被门阀势力玩弄于股掌之间。”蕙娘沉声道,“如今西北有罗春,海外有鲁王,皇上又要推行改革,民间矛盾也多。局面已经够复杂了,他不想再留下自己忌惮已久的门阀势力……恐怕随着皇上身子骨渐渐孱弱,世家大族的日子会更难过,能和如今的昂国公府一样,守着几亩田地过活,已是不错的下场了。万一举动不慎,很可能就要落个倾家灭族的下场!现在别人看我们的热闹,不过是因为皇上还顾不得他们,不然,要挑拨牛家出手,对皇上来说,是什么难事吗?”
牵扯到权力传承,这种事无任何人情可讲,就算孙家是一路把皇上扶上宝座的,这情分也顶多只能为他们换回几条性命而已。别的势力、财富,皇上哪会顾得了这么多?孙夫人面色顿时沉凝了几分,她却并不惊讶,而是低声问,“这是老爷子的看法,还是——”
这里的老爷子,指的并不是良国公,而是沉浮数十年荣宠不衰,在致仕后还能以文臣身份得到封爵的老爷子焦颖。他丰富的政治阅历和老辣的政治眼光,是众世家均要尊敬、看重的。
“老爷子和我都是这样看。”蕙娘斩钉截铁地道,“以皇上历年的作风来看,这也是最合理的推测。皇上去世之前,牛家必倒,但在皇上的目标还没有完成的时候,就是天皇老子,也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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