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弟子陆续下山之后,因师承血修罗,刚开始,颇被找他报仇的人,以及别的名门正派为难过几次,因负气而集结在一起成立修罗教,欲与正道相抗,消息远扬之后,当年受过狄飞恩义之人,大多来投。许多小门派,也不甘一直被大派欺压,甘愿全帮归附。有受过他恩义的门派虽不来投,却也结盟递信,愿做附庸。当年狄飞在昊天帮所救的一对男女,竟也来头不小。男的本是昊天帮的掌门弟子,未来帮主的继任人。江湖经验丰富,心思缜密,长袖善舞,妻子竟也出身世家,知医理,善施药。二人因情义不容正道,相偕来投。丈夫协助处理教中运作,诸般琐事,并管理与江湖各派的交往。妻子则负责教中医药诸务。最不可思议的是,当日狄飞在楼头偶尔赠金相助的少年张楚臣,而今果然万户候。他在离国先中状元,后入朝堂,多年经营,颇有一番势力。后知狄飞弟子入世,又开帮立派,便暗中与之联络,以官府之力,暗助江湖帮派的发展。后离国与邻国连场大战,多方败绩。他以文臣之身,力主一战。在一片主和声中,以血书和身家性命说动帝王最后一战。他一介书生亲历戎马领军做战。其间狄飞的众弟子率领江湖豪杰暗中相助,竟奇迹般的得到大胜。张楚臣因功封候,入阁拜相,风头一时无俩,暗中以举国之力相助修罗教。
如今天下人都知道修罗教地位最尊者共有八王,最高者为修罗王,乃是当初的血修罗狄飞。最神秘不为人知的是不动明王,代表着修罗教不为人知的最大力量。这就是身后有强大官方实力的张楚臣。
然而,几乎没有人知道,除去根本不管事,也不知道整件事的狄飞,以及完全不在教内的张楚臣,真正在最高层负责整个修罗教运作的,只有六个人。就连修罗教内部的人,也只道教主神出鬼没,凡事皆由六王出面,轻易不肯见人罢了。
而今狄飞听着他的弟子们,如何兴奋地讲述来龙去脉,看他们比手划脚地讲述,如今的势力有多大,共有多少堂口,多少分舵,总坛有多么富丽堂皇,而今的修罗教,竟似比当初的擎天庄场面还要大。他只觉啼笑皆非。这人生,真是一个诡异的怪圈。当日他费了几许心血,用来维持他的擎天庄,为了驭使众人,使尽权术,用尽手段,以名利权势相诱,到如今,他什么也不要,名利权势却都送到他的面前。
对于那莫名其妙属于他的修罗教,他完全懒得理会,只让弟子们起来,看他们华服锦衣再也不适合那竹篱茅舍,对坐喝会儿茶,便打发众人离开,至于那个去什么总坛,当什么教主,根本是不加考虑的。
不过,他也没有要求弟子为他澄清,或是去除他的教主之名,如今修罗教声势虽大,毕竟根基不厚,各大门派虎视眈眈却按兵不动,不过是忌他狄飞罢了,总不能真的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早就甩手不管事,让他那些年青却锋芒太盛的弟子成为众矢之的。他早已不在乎任何毁誉,名头借给他们用用,又算得什么。
弟子们齐心劝说,痛苦流涕也罢,跪地苦求也罢,终究劝他不动,也只得罢了。
狄飞照样一个人留在山间,日对朝阳夜望月,每日除了饮酒,就是练功。弟子们若要来探望,他也接待。愿意住就住两天,不再习惯这山间竹篱也就让他们早些离去。
修罗教派人把这山划为禁区,不准闲杂人等随意上下,他也不以为意。弟子们时常送来的珍宝古物,名剑美酒,他就算用不着,也都一一收下。好歹也让人家舒服一些,感觉这些物质上的补充,还了师徒的恩义,别显得那一群少年英雄,人人欠了他天高地厚之恩,让他们心中自在一些,也就是了。这些年来,他豁达得连自己回忆起擎天庄曾经的庄主,恍惚间都误以为是另一个人。
他这挂名的教主,做得极之悠闲,修罗教越来越风生水起,越来越威名远扬,这都与他无关。年青人受不起诱惑,渐渐飞扬跋虞,多少有点作威作福,教中良莠不全,偶尔也有人借教派威名为非作歹,甚至正道中人已经开始称修罗教为魔教了,他也全都不在乎。他本来就不是圣人,善恶好坏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弟子们以教中之事来请教,不等开口,一概让他赶出门去。这些无聊的纷争,与他无关。一切都是他们自己选择,那么祸福生死,自然也就与他没有什么相干。
已不记得又过了多少年,山中的酒再次用尽,他一人闲步下山,却发现,光顾多年的老字号酒店竟换了新掌柜,乍一照面,双方都是一愣。
“庄主。”
“赵副总管。”
人的一生,有时很简单,淡淡几句话,就可以概括尽了。当日五大帮发难,擎天庄诸人逃散,做为专门负责庄主中人事的李总管的副手,在李总管被杀后,赵副总管逃去无踪,后来,虽说擎天庄重立,他经过这一番生死之难,有感江湖风雨不定,索性隐居民间,买房买地收租,多年来,过得平安喜乐。近日由此经过,得知本地酒庄老板要远行,急于把酒庄脱手,他便出手盘了下来,倒没料到,竟会遇上故主。
狄飞早没了当年的威严霸气,看着旧日下属,也只是淡淡笑笑,谈几句往事,忽得忆起一事,顺口便问:“当初我有个叫阿汉的男宠,是李总管安排的,李总管是从哪找到他的,为什么带他进庄的,他可还有亲人?”
他问得极是随意,那个叫阿汉的少年,面目都模糊得记不清了,留给他的,也只剩下一双清澈的眼眸。只是即遇上了,便问问吧,若他在人间还有亲人,或许……可以……
赵副总管面现愕然之色:“庄主,你忘了,当年,是你吩咐李总管带他进庄的,你说,是他把当时重伤的你从河里捞上来的,虽说出身卑贱,品格低下,不过,即有功劳,就要报偿,就让他在园子里,白吃白喝养着罢了。他是男娼馆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不知道经过多少手,根本不可能查到他有没有亲人。”
外传之前生(碧血汉卿前传) 第三十一章 天涯重会
话音未落赵副总管身子一晃感觉呼吸和心跳在一瞬间停驻。他愣了愣,情不自禁后退一步,抬眼望望天,望望地,望望眼前的狄飞,依旧天高云淡风正好,眼前的故主,脸色神情,好象都没有丝毫改变,可是,刚才那一瞬,为什么,他会觉得心猛然崩紧,整个人都感到极度的恐怖。
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阳光,这么难得见到当初故主,竟也如此和气,可是为什么,在这一瞬,他莫名地开始颤抖。
狄飞依旧神色平和地望过来,仿佛刚才听到的那句话极之平常,完全无需挂心,他自自然然地转移话题:”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赵副总管受宠若惊地道:“谢庄主关心,这些年小人倒也过得安心适意,只是当初江湖杀伐,也造了些孽,近年常常念些佛经,行些功德,就盼着若有来生,不至沦入畜牲道中。”他一边说,一边掀起右手袖子,露出腕上挂着的一串佛珠。
狄飞神色微动:“你信佛,信三生因果。”
“以前不信,不过,这些年来,安安静静地过活,总要有个想头,有个念象,有个盼望,才好过些吧。”赵副总管笑笑“人这一辈子,谁没有个遗憾啊,盼望啊,今生不能成,总盼着来世有希望。今生失了亲近的人,盼着来生能相聚,今生对付不了的仇人,盼着来生能报仇。小人也就是个俗人,信佛让我有个盼头,便信了也好。”
狄飞不由大笑:“好一个俗人,倒真是俗得妙。”
赵副总管见狄飞面露欣悦之色,又想到重逢以来,他一直都只说些闲话,神色也一直安定如常,竟似不见丝毫焦虑忧心,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庄主,如今怎会有空来此处?”
狄飞见他神色忐忑,不觉奇怪,问道:“何有此问?”
赵副总管自己反而愣了一下:“如今修罗教正被天下各派联手围剿,小人之所以来到此处,也是因为以前所住的地方,不断有修罗教和各派的纷争私斗,牵连极广,一般百姓,也难以安身,不得不远行避开。”
他说得已极是含蓄了,但是连他这样经过江湖风雨的人,都觉安身不住,不得不逃难,看来这场纷争倒似比一场国与国之间的小型战争也不差分毫了。
狄飞听了,也只淡淡点点头,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是吗。”便不再多说什么,迳自买了酒,令人送往山上,然后在赵副总管不解的目光中飘然而去。
天高云淡风尚好,他乘风而行。原来,最初的相逢,比他所知道的,还要早那么那么久。那个黑暗的夜晚,那个小小的孩子。那稚气的声音“你让我做你的男宠吧。”
当时自己想什么了,不记得吧,不过,应该是轻视与不屑吧。
现在的他,会知道那样坦然的言辞是阿汉的真性情,但是在当时……
他抬头,看那高空旭日,当年的狄飞是个怎样的人,怎么可以凉薄至此,怎么可以只因为轻视,便将一个救过自己的人,扔在角落中,不闻不问,直至遗忘。
如果,如果当初,他可以稍有良心,如果当年他可以……
他摇头,惨淡无声地笑。
这人世间,又哪里还有什么如果……
刚听到赵副总管说这句话时,他在想什么?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却记不得了,他尽力地思索,却只找得到一片空白。
他伸手,抵在左胸处,为什么,那里依然在跳动,人的生命,怎么可以顽强到令人痛恨,为什么到了如此地步,那颗心竟依然可以跳动。
为什么,为什么今天的太阳,可以如此灿烂,那个人已经死去了,他化灰化泥化作尘,他再不存在于人世了,为什么,太阳,你还可以象以前无数岁月中一样,灿烂明亮得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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