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大哥……”慕平缓缓地伸手,触碰楚扬凹陷的双颊。“但我……但我什么也给不了你啊……”他害惨了楚扬,他心里明白。
楚扬微微抖了一下,闭起双眸。
那夜慕平醉倒了,楚扬将他搂起要往床榻上放下,慕平却揪住了他的衣襟不放手。
“平儿,你该歇息了。”楚扬对他说著。
慕平不语,因酒气而绯红的双颊双唇埋在楚扬的怀中。
“平儿……”
那夜,楚扬拥着慕平入睡。
这是慕平所应许。
翌日楚扬如昔起了个大早,为慕平往市集而去替他买些清粥暖胃。
他离开时慕平仍睡著,他见慕平睡得香唇角也小住浅浅上扬。
由慕平昨晚的举动,楚扬猜测慕平或许允得他留在他身旁了。他的心情从未如此轻盈舒缓过,怀中衣襟,似乎仍留著慕平身上的余温,酒香不
散,至市集逛了圈回来,仍是暖的。
拎著慕平的早膳,楚扬带著笑意回府。
他踏过门前积雪,走过厅前台阶。他打开了慕平睡著的那道门,心想他或许正睡得香,该放轻音量省得吵著了他。
然而,当楚扬走至床前,他脸上的笑意凝结了。
空无一人的床榻徒留凌乱被褥,慕平并不在上头睡著,楚扬在房里四处望著,见不到慕平的身影。
打开的衣柜内没有半件衣衫,原本该在的那些冬衣都被带走了。
“平儿……”
冬里,无人的空房显得有些冷凉。
楚扬握紧胸前衣襟,握紧那慕平留下的温度,他突地觉得胸口气闷无法喘息。
踉跄一步,他跌坐在地。
慕平昨日为何提及那些,为何肯让他接近,空凉的宅子,给了楚扬答案。
“平儿……”
楚扬捉紧的胸口,似乎停止了搏动。他的心如同这宅子,空寂荒芜了。
慕平的不告而别,带走了他所有燃起的希冀。
他举目,发觉自己又回到那见不著天日的扬州宅子。
邻宅,鼓乐喧嚣,哨呐齐响,谁说著祝新人百子千孙,愿新人举案齐眉。
他在房内,毁了那把伴著两人成长的琴,逼迫自己必须承认从此之俊再无人相伴,逼迫自己承认所有盼望皆为空想,一生一世,就得过著生不
如死的日子,直到合眼入土,直至腐成枯骨。
那早趁著楚扬外出,慕平收拾了些细软离开了京城。
他托朋友替他卖了那大宅,而後拿著点钱回到扬州。扬州老街家前,几个姊姊知他回来,出来相迎。
“爹病得不轻,但他说不想见你,就算死後无子送终,也不许让你再踏进家门一步。”姊姊们穿著素白衣裳,摇头叹息。“娘在里头看顾著爹
,出不来,有什么事你告诉姊姊,姊姊会替你转达娘亲。”
慕平在家门前下跪三拜,以谢双新多年来养育之恩,说不了什么,便离开了。
随后,他往苏州去,经营了间酒肆。
洒肆简陋,只供些粗茶水酒,还有几间客房,让赶路的异地人作歇脚所。
小本生意赚不了什么大钱,但他生性简朴无需无求,省吃俭用倒也衣食无缺,过得下去。
几年下来,不见楚扬的面,他守着那间小小的店铺,打算就此终老一生。
楚扬既生在官宦世家,又才识过人,自不该留在他身边,庸庸碌碌闲茶淡饭地,与他平凡一生。
他没留任何音讯予楚扬,没打算再与楚扬联系。以为日子久了,心里那份情淡了,遗忘那份不该存在的感情,便各自得以解脱。
他以为不再相见,便不存思念。
怎知,思念是与日俱增的。
几年后京城里传来楚扬的消息,说是楚扬官拜尚书光耀门楣。
他执著绣娘绣给他的绣袋,淡谈地笑著。
几个舂去秋来,他都这么独处。
酒庄里客人来来去去,偶尔也有媒婆说媒,点着谁谁家的姑娘兰心蕙质貌美如花。
只可惜他曾经波澜起伏的心湖澄净分明,再无法为谁有一点涟漪。
凝视著绣袋,他总想,楚扬应该可以忘了他了吧,都这么些年了,也该忘了。
当年的相遇本是错误,他不该爬过那堵墙,他不该缠著楚扬弹琴给他听。
弦断而後,琴音藏入了他的心中。
那深入了骨血里的痛,夜夜午夜梦回之际,却浮现侵扰他的回忆。
楚扬说:“心之所系,唯君而已。”
那时他年纪尚浅,除了惊慌,还是只有惊慌。
他无法接受楚扬的情,唯有任它凋零死去。
直至绣娘陪伴的那段日子,他了解何谓相思,何为愁绪,只是当他明白自己也对楚扬抱有同样情愫时,却无法同楚扬一般坦承。
心之所系,只是所系非人……
他有妻有子,与他同为男子……
道德礼教,是个残酷而冗重的枷锁,他们皆为男子,是男子怎可能相守余生。
绣娘对他笑时,总也有一丝无奈。
她缝给他的绣袋上,是对羽翼斑澜的比翼鸟。
她每缝一针,便念一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在祈求著,祈求他能平顺宽心,不再眉头深锁。
她的死,带走了许多。他害怕自己仅有,就快荡然无存的生命,又会因楚扬而再有崩乱。他脑海里残留的绣娘身影、他的孩儿、他再拿不出的
情感、他千疮百孔的心。楚扬急迫而来的身影会崩毁的,是他最后残存不能失去的。
所以楚扬寻来,他却怯儒地逃走了。
他不知那样的情会有怎样的後果,世俗所不容许存在的爱恋会引起谁人侧目谁人议论,实是难以预料。
他没有楚扬的坦荡,没有楚扬的决心,所以他无气力再去承受任何将会有的打击。
他只是个废人。
他从来懦弱。
苏州城。
某年秋里天异常寒玲,白雪不停飘落止也止不了。一地霜雪覆盖了所有农作,农家仰天长叹,怨苍天薄情要扼杀了他们唯一生机。
往来住店的旅人少了,慕平打著算盘,在冷清的酒肆里默默记帐。
街上除了雪声,突然地响起了重物拖行的声响,刮著雪地缓缓前行著。而後声音忽止,慕平抬首,望见远处对街茶行门口停了个八九岁的女孩
儿,她身後背著块以麻绳接起的草席,草席上躺著个身上肌肤皆发青的男子,男子气息已断,是具冰冷的尸首。
“求大爷行行好,舍些银子让奴婢葬了爹爹,奴婢一生为奴为婢,伺候老爷终老。”
女孩儿几天几夜没吃东西了,但不哭也不喊,走遍了整条街,就求个善心人为她父下葬,
但世道如此,众人皆自顾不暇,谁有空理会卖身葬父的她。她每到一处,便被驱赶,除此之外无人理会。
最后那女孩儿来到慕平面前,她穿著单薄的破衣服跑在他店口。
“求大爷行行好,舍些银子让奴婢葬了爹爹,奴碑一生为奴为婢,伺候老爷终老。”同样的一句话,她念了无数遍。
为了早逝的亲爹,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吃尽苦头,只为让爹入土为安得已瞑目。
他觉得那是绣娘又回到他的身边,她坚定而温柔的姿态,像极了绣娘。
“起来吧!”慕平由怀中掏出了几文钱。
他道:“我只剩这些而已,你拿去吧!”
女孩儿磕头谢过后,泛著泪,拿著那些钱将亲爹葬了。随后,她又回到了慕平店里,说将伺候他一生一世当奴婢。
慕平摇首噙着淡笑,要女孩儿就此离去。她不走,态度坚决地守著信诺不肯离去,慕平无奈只得收留了她。然而尽管她如何要求,他却舍不得
让她为婢一生为奴,因她的笑,像极绣娘。
那日起他多了个女儿,她单名为楚,冠上他的姓后成了慕楚。
慕楚……
慕楚……
是不是连老天都知道他想念著楚扬,不然怎会有如此巧合。
他叫她楚楚时,她总回应他一个甜甜笑容。她的笑容就如同绣娘一样,温柔而婉约。
她说,她与他同酿酒。他莞尔一笑,带她入了酒房,将一生所知倾囊相授。後来,她青出于蓝,制成的酒入口甘醇酒香不散,饮后余韵飘然令
人回味无穷。
她说,她想习著理帐。他买盘帐册交给了她,看著她由不识拨珠,到将店内帐务整理得井井有条。
几年後,酒肆老旧破陋不堪,她出了主意重置酒楼,直到那时,慕平才知她为他做了多么多的事,将他由一间小酒肆的店家,推上云端,成了
人潮不歇的酒店店主,从今尔俊不愁吃穿。
几文钱,一份怜惜之情,慕平得到了万倍报偿。
然而,他却从不缺这些。金银财宝稀奇异珍他皆曾经拥有。只是他如今早己看淡一切,但求余生顺遂平静无波,如此就已足够。
慕平并不喜饮酒,因他向来明白酒易伤身。只是,自幼养成的习性改不了,每夜临睡前,他总要倒些水酒落那青瓷杯,浅浅嗅闻,将酒气香味
记科脑海当中,而後饮落,而後入睡。
离开京城那年,除了几件衣服,他带走的就一对青瓷杯。楚楚虽酿酒,但却不爱品酒,所以他向来独酌无人陪伴。於是楚扬曾经饮过的那只青
杯,让慕平收进了柜子里不再拿出。
叩门声响传来,慕平回过神。“谁?”
“爹爹。”门外是楚楚温柔恬静语调。
“进来吧!”慕平斟著酒靠著窗台,晃动杯中酒液,见著天际银月落进杯里时的浮光掠影。
“很晚了爹爹还不睡?”楚楚轻轻推开房门入内。
她一席淡绿青衣,清秀典雅的脸庞上胭脂水粉轻轻妆点,今年十四的她落得标致脱俗,是个含苞待放的秀丽佳人。
“就睡了。”慕平凝视著杯中水酒,“你也去睡吧,别太累了。”
只是,慕平话语完毕後许久,楚楚皆未答话。慕平觉得奇怪,抬首望著女儿,才发现楚楚正朝他盈盈笑著。
“有事?”慕平问。
“爹爹不开心”楚楚说著:“女儿做了好些事,但从未见爹爹真正开怀过。”
“开不开心还不都是这样,你啊也别太累了,我不需锦衣华服、大屋豪宅,我们父女俩用得上的能有多少呢,你留在我身旁便己足够。”慕平
道。
“爹爹的心愿呢,请爹爹告诉楚楚您喜欢什么、缺些什么?楚楚不愿爹爹愁眉深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