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楚扬离去。
张勖在楚扬後头抚了摊琴,自言目语地道:“琴身无多做其余雕,为琴座与弦而已,声调也不高不低,极易入耳……啊……这般朴实的琴,倒
像是平叔会喜欢的。”张勖笑著,立即让店家将琴裹好,买琴后遂离店,追上早已入轿远行的楚扬。
“琴,是买给谁的? ”罕见地,楚杨揭了窗帘一角,问著随在轿边的张勖。
“是打算送给未来丈人的。昨日突地接到故里来信,我那未过门娘子道她的琴损了,要我这两日有闲顺道由京城挑张琴回去。我这未来丈人就
只爱听她女儿指下琴音,没了琴,闻不著那阵每日总要反覆听上几回的调子,丈人现下恐伯是心绪不宁坐立难安的吧!”张勖摸摸怀中新琴,
再道:“对了,老师,我明日便要回苏州了,您真不与学生一同下去吗?您对学生有提携之恩,学生的婚宴之上若少了您,那将会是学生这生
最大遗憾呐!”
“他反覆听的……是哪首曲……”楚杨心里只聚在张勖谈及慕平的那些话题上。慕平爱听的曲子……慕平爱听的曲子是哪首……他以前从未听
慕平说过。
“他?”张勖有些疑惑地看着楚扬,不解楚扬为何如此问。“恩师说的是学生未来丈人吧!”张勖顿了顿。“丈人听的那曲,我不晓得是啥名
,但先前在苏州时早晚皆听得了那曲,音调倒还记得些许。”
张勖哼著几个破碎不全的音。“我那末过门妻子曾言,他爹爱煞了这曲。然这曲听来凄凉……”
楚扬握紧窗棂的手,握得死紧,青筋浮现血色尽退。
“老师?”张勖停止口中曲调,望着轿内脸色忽地苍白的楚扬。
楚扬闭起了眼,润了润干涸的喉,半响后才得发语。“明日……”他道:“明日,我与你同下苏州……”
那曲,是扬州小亭内,把酒言欢时,幕平听着的曲调。
楚扬的手发抖着,胸口隐隐作痛。慕平知道的吧,他该知道那曲名为何吧!
然而既是如此,为何他又要日日夜夜地听著?为何为何,不肯忘却。
长相守,是那曲唯一的名,若慕平亦是如此牵系,当年,为何为何,那么狠心舍他而去。
心里的余烬,顷刻间突窜燃而起,凶猛炽烈,烧融他的决心。他再无法坚守著下打扰慕平的想法,那首曲,一切思念,化作烈焰而来,将他焚
烧殆尽,尸骨无存。
倘若……倘若……倘若慕平想著他、念着他,那他又有何好顾忌。他只是深爱着幕平。他再也无法忍受只能思念无法相见的苦楚,他要回到慕
平身边。
这些年来,只不过是爱着了罢,他越握越紧的手指像要掐出血来,颤抖不已,只不过是爱著了罢,为何他们无法相守……
无法白头……
乘著小舟,慕平凝视著船头摆放的一坛酒,撑竿过河,他在苏州崎岖水巷里缓缓游走着。其间拱桥联袂,河网密集,水波掩映,两岸皆为枕河
人家。晚风迎面来,风轻云淡间,令人无欲无求,闲适自得。
他低头望著自己,身上的衣裳有些脏了,是方才回到旧宅掘土时弄的吧!这套衣是楚楚特地为他做的,他拨了拨拍了拍,好不容易才稍稍干净
了些。
小舟靠岸后,他带着那凝聚泥土香的酒,回到酒肆内。
今日,酒肆灯火通明喜字四处糊粘,楚楚出家的日子到来,他回到当年来苏川买的那处酒庄后挖出了这坛酒,摆在喜字当中。这坛最醉最香的
女儿红,是他收养楚楚那年亲自为她酿的,最浓郁芬芳的一壶酒。
宾客云集,远由京城赶回来的新郎官张勖忙著与络绎不绝前来祝贺的乡亲寒喧叙旧,慕平退居于后,拭著那坛女儿红,将黄土剥落地。
这一夜,幕平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老了。多年下来,发丝已为无法开怀的心境而欲化斑白。
当满脸笑颜的张勖殷勤招呼热人入座,欢喜着自己今日将迎娶挚爱女子为妻,他的怅然便一些一些升起,缠居整个心头,沉重的无力让胸口鼓
动。拭著酒坛的手,将满是泥泞尘土的巾布放下。他握起绣袋,想着深藏其中的一段琴弦。
楚楚成了人妇之后,他找谁来弹琴给他听呢?那首曲子,再不会有人弹了吧!那张勖由京城买回来的琴,竟也无用了。
人潮汹涌,将酒肆挤得水泄不通。慕平底个之事交代给手下小厮做,拭好了酒坛便想离开,他不是不在乎楚楚婚事,只不过这些年来深居简出
独处惯了,忽地这么些人涌到他面前,他难以招架。
正想离开之际,新郎官却笑著跑了过来。“岳丈大人,岳丈大人您暂且慢走!”
“我去看看楚楚怎样了,吉时将至了吧!”慕平止下脚步。
“小婿恩师轿已快至,小婿想九让岳父大人与恩师见面。您两位,都是张勖这生的大恩人。”张勖今日登科之喜红袍加身,乐得醺醺然,笑口
开着合不拢嘴。连平日老喊著的平叔,也刻意强调,改称慕平为岳丈大人。
慕平本欲推却,他一不知张勖恩师是何人,二不想再认识谁,然而想及眼前少年将会是楚楚终生托付的定人,他一生荣辱皆关系楚楚,至此便
也不好不言半语地离去。
“啊,老师来了!”张勖回头,奔了过去,搀手相迎。
门外那人下了轿,一身简朴青衣,站在张勖身旁,身形显得略略消瘦了些,相较着张勖的笑,他清寂神情也显沉稳许多。
只是,当那人朝慕平走来时,慕平却整个愕愣了。那个人的双眸沉郁如昔,泛著郁蓝的眼看不见身旁的俗事,只往他瞧。
“岳父大人,这位就是小婿恩师,户部尚书楚扬大人。”张勖说着。
慕平发觉自己的唇微微颤抖着,他想逃开,但却被楚杨炙热的目光纠缠,无法移开步伐。
年届而立的楚扬伟岸俊朗,他虽衣衫无华,且因长年旧疾而略显消瘦苍白,但喧哗的厅堂内,楚扬仍是众人纷纷引头探看的人中翘楚,是最令
人无法漠视的一道光芒。
只不过如此多年没再相见,楚扬却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和他把酒言欢、谈天说地的至交好友,楚扬望著他的眼神,是毫无掩饰的深情而迷乱,那
像个陷在泥沼当中却不求脱身的男子,有着宁愿灭顶,也没有打算回头的坚决。
“平叔?”张勖察觉气氛有些怪异。
“吉、吉时……”幕平发颤著,好不容易将话说出口。“吉时到了……该拜堂……”
“老师与平叔相识么?”张勖望着二人神情,忽地混乱非常。
“你先去迎新娘吧!”楚扬开口对张勖道,然而由始至终,他的双眼就只停留慕平身上,未曾移开。
张勖几乎被逼离去后,喜宴即至,照著先前的安排,楚扬与慕平同坐一席,因酒肆内人多拥挤之故,每张桌皆坐满了人。他们靠得万分贴近,
近得慕平仿佛感受到楚扬身上传来的滚烫气息。
斟酒时慕平的手止不住发颤,他从没料到会在如此场面下与楚扬相见,张勖口中恩帅竟是楚扬,他从不知,倘若知晓,今日婚宴他定不会出现
。
他与他已有多年未见了,今日事情如此突然,慕平无力招架,慌的不能再慌的心狂乱纠结,扼住了他的呼吸,叫他晕眩难受,摇摇欲坠。
楚扬是当晚众人的焦点,但当所有人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时,他却只将视线停留在慕平的脸庞上,不理会其他。
慕平凹陷的双颊,是历经风霜的模样。单薄的身躯,令人想紧紧抱住不再放开。唯有,慕平的眼明亮如昔,若春水盈盈,崇善单纯,从未变过
。
“这些年,我一直都晓得你身住何方,但我不敢打扰你。”楚扬的呢喃犹若耳语,轻声缓浅,幽幽而道。
之所以不出现,是因为楚杨深知若再次惊动慕平,慕平极可能又会仓惶离去。上元灯节那夜,慕平哭得伤心欲绝,他无法忍受慕平如此悲伤,
于是走到了他的面前。怎知在他泪湿了他的衣裳,与他同塌而眠后,没留半点音讯地独自离去。
当他花了许多时间才寻着幕平,当下便决定不再惊扰此人,他明白只要默默守着,慕平便永远会在他视线之内不会转眼消失。因他怕极了慕平
又会无消无息地逃离,永永远远离他而去。
原本,就甘心这么守著。但那日张勖却亲口告诉他,他心仪女子的亲父最爱听的曲,名为长相守,一个当头棒喝,他恍然大悟,
慕平一直是念着他的,只是无法说出来。同为男子是多大的难处,慕平心结於此难以解开。所以每当他朝慕平靠近一步,慕平便逃。他伤痕累
累,慕平亦更甚於他。
嘈杂的厅里,凝视著低头不语的慕平,楚扬靠著他耳际缓缓说着。
“我对你,从没变过。”
慕平惊慌地起身,他踢倒了身后坐椅,捂著颤抖不已的唇,无法置信的双眸连楚扬的眼也直视不了,仓皇地,便举步逃离,头也不回。
迎娶绣娘那夜至现在,十一年了,他与楚扬十一年内唯有上元灯节那时见过,为何楚扬还会说出这番话来。
慕平慌张地奔走着,不管厅内百各狐疑的眼神,不管因他而停歇下来的新人,他只晓得自己此时此刻绝不能待在楚扬身边,否则他一定会无法
克制住自己深藏许久的情绪,崩溃在楚扬面前,自暴一切……
逃至昏暗的庭院里,慕平的仓促交杂着喘息。
然而,楚扬只追他入了花丛中,便由後展开双臂,紧紧、紧紧地攫住了他。
“放开我……”慕平掩著面,不敢让人看见他脸上无措神情。他急欲挣脱,要脱离楚扬,回到那原本该尘埃落定无风无波的死寂日子里。
“平儿,为何要逃?为何总要逃离我,为何不愿直视我?”十多年累积的情感挣脱了牢笼,楚扬觉得太过痛苦,他不知爱上一个人,竟会负上
如此痛楚。
慕平颤抖著,许久没人唤他平儿了。那是个只属于楚扬的名字,只有楚扬知道的名字。
“我已经忘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