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鸿哼了声:“上辈子定是造了孽,千辛万苦盼来的儿子,竟长了颗猪脑袋。”
“平儿天性纯禀,不过是单纯了些。老爷别这么讲了,儿子会听见的。”
“事实便是事实。”
第三章
这晚,慕平睡着睡着辗转难安,心里头有种不平静的焦心,耳里不知为何荡起了楚扬的咳嗽声。
他翻起被子呆了半晌,仰望置于桃木柜上由酒庄里带回的一坛酒。酒坛乌黑黝脏的瓷身布着些怎么擦也擦拭不去的痕迹,尘封的坛口从新酒人
内埋入土底起,已经数十年未曾打开。
想着想着,他遂起了身穿好衣衫,趁着夜深无人,踏着细碎星光走过假山假水亭台楼榭,在偌大的庭院中迂回而行,直至那面灰色粉墙前才停
下脚步。
犹如慕平所想,邻间庭院小亭之内楚扬的琴声断断续续,伴着几声咳,在寒意骤生的夜里响着。
时节近冬,江南草木未凋,虽无霜雪冻寒,但这么样的夜既深且浓,不适合楚扬室外而居。
他透过漏窗视着楚扬侧颜,楚扬俊朗英飒,神色间有抹淡然深愁,他望着望着,本该翻墙而过,然而脚却像生了根似地无法离地。
他不来时,楚扬总拧着眉,愁绪深锁,犹若孤魂。
福伯早已跟他说过不下百回,意思要他时常过来探望楚扬,唯有他在时楚扬才得开怀,他本以为那只是老人家多虑,怎知数月不见,楚扬真是
消瘦不少,而且,又犯病了。
—壶酒,慕平搁在高墙上。楚扬听见些微细响,侧过脸来。
“平儿。”楚扬唤着。
楚扬神情中没有见着他的惊讶,慕平怎么觉得楚扬仿佛一直在等着他似地,那神色之中有抹失而复得的强烈情绪,但升后随降,隐入了骨血之
中,不再轻易浮现。
初次,慕平迟疑了。他突地觉得心里有种不相识的莫名感觉游移来回着,止住他向来都会翻墙而过的举动。
他由漏窗往小亭望去,楚扬停下琴音,往他走来。
楚扬神色苍白,唇间血色尽退。
怎么楚扬在他不见的这几个月里又病成如此,慕平自责着这些日子忙于家务,抽不出闲来探望楚扬,楚扬在扬州没有朋友唯一知心的就只他而
已,他都不来,又有谁能打散楚扬独居于此的落寞神伤呢。
“不过来?”隔着漏窗相望,楚扬平稳地道。
月色掩映,漏窗杆栏石雕影子落在楚扬面容之上,斑驳交错着,慕平几乎有种错觉,看见了楚扬平静的外表下,伤痕累累的心。
“我送酒来给你。”许久许久,慕平才挤出了这句话。
“怎么了?”楚扬察觉慕平的迟疑。
“十姐前些时候出嫁了……”慕平底下了头,想理清望见楚扬时心里激荡的,是些什么。
“嗯?”楚扬淡然浅笑着。
“十姐叫我要懂事些,家里就只剩下我可以撑着这个家,爹和娘都老了。”
“那么你回去吧,天色已晚,你明日还要上酒庄习酒。”楚扬没有强留,他转下身就要离去,然而旋步时脚下辗着的枯草却发出了极为刺耳的
声响。
“楚大哥!”慕平忽地叫住了他。“如果我以后都不能过来,你会如何?”
楚扬的声音平淡中带着沉寂。“不会如何,就是同以前一样。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
第二日慕平在酒庄地窖封酒入瓮时,家里仆人突然前来,对他道:“少爷,老爷请您回去一趟。”
“发生什么事了?”慕平洗净双手后抹了干净,身上仍残留着桂花酒香。
“说是媒婆来了,要少爷您赶紧回去。”
“咦?”慕干皱着眉,爹交代的事情都还没弄完,他这会儿回家一趟事情想必得留到明儿个才能弄妥了。
慕平向酒庄里的小厮们支会了声,便匆忙地走过几条石板子街,穿越扬州嬉哗人群,往家宅回去。
沿路上不时有熟人对他打招呼,向来不懂该如何面对外人的他虚应几声,便急步离去。
才入了大厅,便听爹洪声道:“这媳妇家世显赫又长相清秀,如此才配得上我家平儿。”慕鸿朗声笑道。
“不知此女性情如何?”容氏问着一旁媒婆。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媒婆露着镶金大牙红丝帕掩嘴笑着:“大家闺秀大方得体,兰心蕙质秀外慧中,生得是沉鱼落雁花容月貌,更入得厨房出得
厅堂。老爷夫人看这丹青就知道了,能娶得这么个好媳妇,平少爷司真是有福了。”
“平儿,你回来啦!”容氏看见踏进大厅的儿子,连忙招手呼唤:“过来看看,这就是你未来的媳妇了。”
高堂在上,为了唯二个儿子的终身大事忙着乐着,慕平见双亲欢欣神情,倒也染上了厅堂内的欢喜气氛。十姐出嫁后才卸下的红灯笼红幔帘没
隔多久,又要结上了。
他接过父亲手中丹青,望着卷轴内清秀典雅的女子,慕平唇际一抹笑意挂上,忍不住在脑海中描绘将来妻子的模样。
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儿,将与他携手一生?
稍晚不回酒庄,慕平接着往围墙而去,但却见昨夜那壶酒仍搁在高墙之上,楚扬没有取走。
慕平也不知两人间是怎么了,虽由幼而长无话不谈,但终究已脱离小时相腻嬉耍的闲散时光,渐渐地各有各需要忙的事情,愈益疏远了。
翻过墙,他提着酒走过楚家荒凉的庭院,四处寻着楚扬。楚宅与他家差不多大,但他家里人多热闹,即便是十个姊姊出嫁了,府里的仆人婢女
仍是成群成群,寻常时候不管往哪处走,都有人声嘈嘈。
然反观楚扬宅第,不过隔了道墙却天地之别,不似他家光景。
楚扬这头也是江南庭园布景,然而无人整理总有萧瑟之感,唯一贴身仆人福伯年纪也大了,府务也是能做多少算多少。楚扬食衣住行样样简朴
,过了多年自己动手的日子,倒也没想过再多买几个仆人回来。
大厅里头空空然,楚扬房里也不见人。慕平绕了两圈有些泄气,心想或许楚扬出外去了,晚些才会回来。
他许久没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翻过那道墙,没见到楚扬的面便也不想那么快回家去。
把玩着酒壶耳朵,慕平在楚扬房里待着。楚扬的琴就置于桌上,他闲着没事做,无聊地抚弄琴弦,铮铮声响,曲不成调。
经过了段不长不短的等待,长廊外终于传来吱嘎声响,慕平竖起耳知道那是楚扬的脚步声,楚扬一步一步行道,伴着几声咳嗽笔直朝厢房而来
,慕平赶紧收起拨弄琴弦的手正襟危坐。
“你来了。”楚扬推开房门见着慕平在内,没多大的惊讶,他早在尚未走近前便听着了凌乱弦声,这整个宅第早已空荡,除了慕平没人会碰触
他的琴。
“钦。”慕平点头。
“这么早,用过膳了没?”
“待会儿回去再吃便成了。”慕平感觉他与楚扬间愈益生疏,连家常闲聊都有着份距离。
“拿酒来?”
楚扬这一问,慕平猛是点头。“这坛酒许久之前使想带来了,只是近日太忙没法子过来。”慕平连忙由怀中拿出品酒用的杯子。
这对青瓷杯是官窑所产逸品,他开始习着接掌酒庄生意时爹特意送给他的。
青瓷杯有着瑰美色泽,是难以烧出的雨过天青色;这对杯子价值不菲,酒入其中能凝香聚气滤下辛辣,是他爱不释手的宝贝。
楚扬没有品酒之习,学着喝酒也是他带酒来开始。楚扬府中更无赏酒用杯,是以这双生成对的青瓷杆顺理成章便由他所出,供两人饮酒之用。
楚扬的杯,杯缘有个小小刻痕,那是某回他醉倒时不慎推倒楚扬,害楚扬挣落手中青杯所致。
慕平小心翼翼地将陈年酒坛开封,红布摘下时,浓郁芬芳的气味顿时弥漫整个厢房,几乎要叫人窒息般醇厚扑鼻。
“是坛好酒。”楚扬掩嘴咳了几声,静静坐下。打开的门没有带上是因气味太过了,楚扬怕关上了门光是酒味便会叫慕平醉倒。
“这坛酒放了好些年了,是十姐出世时与女儿红一起埋进土里的,十姐出嫁时爹同挖了出来,我见着便要来了。里头放了多味药材以烈酒浸泡
存封,如今药性皆入酒中,喝了这酒能强身健骨去百病,我老想着要拿来却总找个到闲。”慕平将酒倒入青杯之中。
楚扬自然而然地拿起那只有着损伤的杯子,将其中澄黄间混着药材碎屑的酒液饮落喉中。
慕平也沾了一口,但如昔地,接着便开口叫辣。
“喝不了酒,就别逞强了。”楚扬说着。
“不行,我家开酒庄的嘛,酒庄老板的儿子怎么能不会喝酒呢?我这么喝下去,总有天能练得好酒量。”慕平回道。只是这些年下来,与他一
同喝酒的楚扬早练成了身好功夫得以千杯不醉,但他仍是沾酒即倒,不堪一击。
楚扬拿过了琴,住外走去,慕平收起青杯酒坛,随在楚扬身后。
夜下,凉亭内,风有些冷,楚扬鸣起了琴。
慕平偶尔为楚扬斟酒,两人有时搭谈着有时沉默,酒过三巡之后,慕平又倒在凉亭石桌上醉成烂泥起不了身。
“以后我们可能没办法如此闲聊了……”慕平双颊绯云上染,双瞳盈盈犹若舂水,他望着楚扬,然而楚扬却别开了脸。
“楚大哥……你最近有些奇怪……”
“是吗?”楚扬虚应。
“我们以前明明无话不谈的,如今却越来越见外。我现在连你每天做些什么都不晓得了,就算跑过来找你,你也会像今日一样不在府内。”慕
平咕哝着。
“我倘若出门,也只是乘著小舟游瘦西湖罢了,湖上山光明媚风轻水静,是个安心读书的好地方。”楚扬不愿待在家中,在家中他只能想着慕
平何时会翻过那道墙前来找他,他的思绪浑沌晦暗,无注平静,而慕平这些时日又鲜少来此,他的心如同被绑缚住了般,疲累困顿,坐立难安
。于是他唯有离开家门,期望扬州如梦似幻的光景,能分散他对慕平过于骇人的执念。
只是什么也不知的慕平,如今又拿着那双万般信任的清灵眸子仰望着他,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