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你就穷折腾吧。”唐睿嗤之以鼻,“凫州跟崖北隔着多远哪,你这挖人得费多大劲儿;办医院又不是卖菜,够你操心一辈子的。”
“人活着到哪儿不是操心啊,”我笑着叹了口气,“诶,总比洗钱好。”
唐睿跟着笑了一下,知道这话题有点儿触到我的逆鳞,没再多说什么。我出神地跟着他看了一会儿律师函,不由傻愣愣开口:“唐睿,你相信张源是真失忆么?”
唐睿手上的动作停下来:“事到如今,其实他没必要再骗你。”
“要搁以前,他说什么我都信。可是到现在,一想到他什么忘了,我……”我蹙了一下眉头,“我告诉你,我真的……你不知道,他曾经亲口在我面前……他亲口跟我说他喜欢郭一臣,他不能忘……他怎么能……”我鼻头有点儿发酸,恍惚中觉得现实和过往一个劲儿在我眼前交替。张源在电话里的声音沉静冷寂,回忆着一些仿佛来自于别人身上的故事。郭一臣在小西厢把我们从小到大的事情全跟他说了,却独独隐瞒了张源喜欢他的事儿。
没了回忆的张源让我觉得一阵可怖,他平凡认真碌碌无为,甚至让人分不清真假。郭一臣至死憎恨着这个或许曾经深爱过他的人,我十分讨厌接受这个事实。
“你要是不信他,你也不会给他打电话。”唐睿缓缓看我一眼。
“我宁愿他跟我说他其实什么都没忘,”我讪讪低眉,“我宁愿他说是他让警察包围的小西厢,我……”我像是有些难过,暴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要是什么都还记得,他就是亲自开枪毙了郭一臣他还是张源……我就是不爱看他现在这个窝囊样子,我就是不爱听他在电话里跟我扯什么国税局的破事儿。他还跟我说有空上南益去玩儿呢,谁他妈想去玩儿?”我哽了哽,“他们俩一个死了,一个把什么都给忘干净了……留下我一个,真他 妈 的难受。”
初五,我专门花了半天时间开车到凫州一个市辖县郊区的监狱去,想看看谢锦和;临到探视了却被狱警通知说犯人不见。我讪讪在监狱门口立了一会儿,正要走时被一个狱警叫住,说犯人想跟你通电话。我跟老谢隔着电话线问候了一阵,谁都没有提到钱庄账簿的事儿,可双方都觉得尴尬。老谢的声音变得有点儿哀凉,似乎连笑声中都带着几分刻薄;他说现在的监狱管理不错,他在那儿血压还降下去了,就当是来养老。我跟他客套一阵,终究是觉得没有滋味,讪讪道了别;临收线前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话语中带着点奇特的笑意说,小夏,最后跟你说一句,人得活得踏实。
我突然全身都抖了一下,说知道了,然后仓皇地挂了电话。
初六,钟垣从崖北过完年回凫州准备上班;我背着白椴跟他约出来吃了顿饭,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一段时间不见,钟垣的抬头纹又深刻不少;而他在医学院也已经快升为教授,叫人深深地不忿。
“跟你说个事儿,你在凫大当教授也就再当一年。”我皱着眉划拉刀叉,“我在崖北已经快有自己的民营医院了。”
“你这是挖人的态度?”钟垣抬头看我一眼。
“你爱来不来。”我白他一眼,“反正你爸妈在崖北老了没人管,别指望我会去照顾。”
他一只手伸过来捏我的脸颊:“你这小孩儿就是在这种时候忒不可爱。”
我不耐烦格开他的手,哼哼唧唧:“……你要是来,就是大外科主任。”
钟垣呵呵一笑,手收了回去,脉脉盯着我。
“别跟那儿傻笑。”我又一皱眉,“本来就够老了,还老给我看你脸上的褶子。”
钟垣会心一笑,低头继续切肉。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冷不丁开口:“那什么,回了崖北你给我离白椴远点儿啊我告诉你。”
钟垣猛地一抬头,神色间带着点儿诧异:“怎么,你……”
“得得得,”我抬抬下巴,“我就跟你提个醒,你要是真缺人我把夏岩送给你,少打别人媳妇儿的主意。”
钟垣哭笑不得:“哪儿是我……再说我也不要夏岩。”
“爱谁谁,反正我们家白椴是瞧不上你的啊,”我有点儿幸灾乐祸地对着他笑笑,“诶我告诉你,人家当年还给你写了张断交卡片呢,后来人是觉得太伤你面子了没好意思送出去,那天我还翻出来看呢。”
钟垣继续哭笑不得地看我一眼:“行行行,你管好你自己的人。”
初七,白椴鬼鬼祟祟地跑出军区来接我,跟我站在大门口叽叽咕咕了半天,连旁边的小兵都看不下去了:“你们这是……?”
“我带他进去,这就进去。”白椴回头一笑,拽着我三下两下拐进了军区大院。进了大院我们依然没敢乱走,缩在院子中央毛主席汉白玉像后面继续叽叽咕咕。
“跟你说了我爸不抽烟。”白椴皱着眉把一条烟抽出来,“你又乱带!”说完继续抽出一个腌猪头,“你说你拎这个来干什么?”
“这不过年么,我不拿这个来拿什么?”我怏怏垂着眉,“我也想送江诗丹顿啊,可是你爸收么?”
白椴想了想:“你要是送我妈她说不定还能要。”
我作势要走:“得,那我买江诗丹顿送你妈去。”
“回来回来。”白椴拉住我,“我们家又不是图你东西。一会儿你进门就装傻,别跟我爸起冲突就行。我爸是肯定不会给你好脸色的,你就让他出出气,让他觉得你心里头憋屈就行了。”
“什么毛病,你爸真变态。”我一边翻白眼儿一边跟着他往将军楼走。
“小声点儿你!”白椴回头掐了我一下,“想死了?这儿指不定哪儿就是我爸的警务兵。”
我偷瞄了将军院子门口单独的哨岗一眼,乖乖闭了嘴,跟着白椴进去。
我之前没见过白椴他妈,这下见了面两边都很好奇。女人家到底是心肠软,对我的态度不见得亲切,可也称得上有礼有节。反倒是白骏卿,自我一进门儿起就一个人老神在在地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一张参考消息看了足足有半小时,正眼也不看我一眼。
吃饭的时候白骏卿坐在我正对面,只要白椴一给我夹菜就飞过来一个狠眼神儿。我坐立不安,悄悄给白椴送了个气声过去:“你也给你爸弄点儿菜过去。”白骏卿一听暴跳如雷:“食不言寝不语,你这什么家教!”
我讪讪住嘴,偷偷瞄了白椴一眼,见他弄了块鸡腿放进白骏卿碗里。白骏卿重重哼了一声,磨磨唧唧地啃鸡腿去了。
吃了饭白椴跟着他妈去厨房收碗,我跟白骏卿正襟危坐地并排在沙发上看电视。白骏卿趁着广告的空挡,轻轻向我这边哼了一声:“听说……你在崖北自己有家医院?”
“没有,我就是在白椴他们医院里持股。”我小心地看过去,“现在占的份额还不多,不过以后是打算控股的。”
“这样。”白骏卿缓缓把头转了过去,半晌说出三个字,“那很好。”
我不由笑了一下,见白骏卿仍然面无表情,沉着冷静地看着电视。这时候白椴跟他妈一起从厨房里忙完了出来,白椴跑来我身边坐下;我突然恶作剧地偷偷捏了捏他的手,他回头瞪我一眼,见我一脸痴笑,不由露出挺迷惑的表情。
我笑得春风得意,没工夫跟他解释个中原委,继续偷偷扣着他的十指,在白家的大客厅里傻乐起来。
初八,我在凫州两套常住房里的大小家什都已经打包完毕,交给一家异地搬家公司用车皮从凫州运往崖北。我自己只背了个旅行包,打着车到白椴他们家院子门口等他一块儿去机场。
军区旁边就是金光闪闪的新协和购物广场,这个多灾多难的SHOPPING MALL在转手了不知道几任主人之后依然屹立不倒,并最终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广场前人潮涌动,衣香鬓影,有白鸽和彩旗在天空掠过,不带一丝阴霾。
白椴大包小包地从院子里出来,一个劲儿把行李往我身上挂。我看他眼睛有点儿湿润,就像是刚刚哭过,不由揉了揉他脑袋:“怎么着,你还来哭嫁这一招?”
“你才哭嫁呢。”他剜我一眼,在司机的帮忙下把行李放进出租车后备箱。
我笑吟吟看着他,跟他一块儿钻进出租车后座,向着机场进发。
“诶,今年回家都忘了上新协和里逛逛。”白椴忽然有些留恋地朝着车后方看了一眼。
“有什么逛头,到处的购物广场不都一样。”我漫不经心地往后瞄了一眼,“我跟你说,这块儿地皮的风水肯定有问题,现在这老板做不上一年绝对得转手。你要是真想逛,我上崖北十字路口给你修个小广场去。”
“你就瞎说吧。”白椴瞪我一眼,“我们俩在这一片儿住了多少年,哪儿来的风水问题。”
我静静看他一眼,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他大概是感觉到了我的思绪,一只手轻轻覆上来,笑道:“你又瞎想什么呢?”
“没呢,我哪儿有那么纤细。”我微笑着回握他的手,“你以为是你呢,刚刚出来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你要是真舍不得你家里头就留下呗。”
“你他妈才是兔子呢,你在我跟前哭的时候多了去了,你还好意思拿出来说。”他轻哼了一声,“我留下,我留下等你一个人在崖北风流快活是吧?”
“哪儿能呢。”我捏捏他,相视一笑。
出租车上了机场高速,开离繁华的凫州城区越来越远。我把车窗打开了一点点缝隙,感受着属于凫州的清风迎面扑打在我脸上。我在这座城市经历了出生成长欢笑痛苦,失去了我的母亲和一个朋友,收获了一个爱人。我在微风中深深呼吸,想着也许能将关于凫州的记忆永远铭刻在我的血肉之中,伴随着我衰老并死去。
凫州,再见。
~END~
曲水老师
二〇〇九年三月
第二次呼吸 by 曲水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