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离方才赫连云立马仅三尺处,有一人浑身透湿,脸无人色瘫倒在树下,大口大口的喘气。不多时,酝酿多时的雷雨倾盆而下,树下那人一动不动连喘气都更困难了,模模糊糊察觉有人靠近,但朦胧间只能看见一个轮廓。突然又一道雷电划过长空,照见前方来人毫无表情的脸孔,如同一尊石刻似的目不斜视直望着自己,转眼后,又沉入更暗沉的模糊中。
间隙之间,苏子鱼看清了那人虽然面容陌生却无比熟悉的眼神,似乎身边泥土的腥气和进了一丝淡淡清幽的兰香味。安心的跌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回复时全身重得如同负铁万斤,头痛欲裂想要死撑着醒来却无法做到,即刻又晕死过去。转瞬,似乎听到两人对话,一人声音就在头顶甚为清晰:
〃。。。。。。虽然并非毫无抵抗之法,如今孤王却不愿趟这滩浑水,西秦人随即便会卷土重回,越名好自为之。〃
。。。。。。
〃如此我便将兵符留给你,尚可调动洛阳数万中领军,或可助你一臂之力。只是许昌你家里已经投靠司马乂,不日就将招你回去,恐怕届时你无法违抗。〃
。。。。。。
再次有意识时,身体仍然酸软重逾过山,头痛却稍微减轻了一点。他知道这是功力灵识消耗太巨,力竭之故。好不容易支撑着睁开眼睛,一阵发黑昏晕,等终于看清周围,对上一张陌生的面孔。那眼睛一亮,却不是司马兰廷。
他转头轻呼:〃主上!〃
对面靠墙之处有人立时靠了过来,陌生的面容对上他眼睛时满是惊喜。这下苏子鱼看到了来人熟悉的眼神,想叫他一声,却是无法,喉咙里咯咯直响。
先前那人轻轻扶他起来,慢慢喂他喝水。
苏子鱼心头高兴,想抬起手指拉对面那人的衣衫,却丝毫不能动弹,甚至吞咽别人喂下的水都无法随心所欲。
坐在他对面的司马兰廷慢慢收敛了脸上的喜色,浮现出愤怨凶狠。扶他之人转身放置杯盏时,苏子鱼被他哥提着衣领一把扯近,陌生的面容有些扭曲,眼睛里烧起簇簇怒火,扬起巴掌〃啪〃的就是一耳光。
正努力扯着笑脸的苏子鱼,立时重回黑暗。
这次醒来没过多久,感觉自己被人搂在怀里,手被紧紧握着,有一滴一滴的水珠落在颈内。
百五十勿失勿弃
一场秋雨一层凉。永熙三年入秋后的最后一场雷雨就这么过去了,甚少人知道这场雷雨中曾经发生过那样的故事。它延迟了西秦大军对平阳的进攻,整整三日。
这三日使得守卫平阳多添了些许时间准备,在今后的攻防战里,大晋边防也因此越发惨烈。这多支撑的一段时间对于风雨飘摇的大晋朝并无实质性的改变,内忧外患大大小小的战役不会因此少了去,无端烽火连年起,多少儿郎丧胡尘。兵戈四起的时代,百姓会受的苦还是在受,战场上会丧命的勇士仍会丧命,即使不在平阳也会在晋阳、定阳、襄阳。。。。。。
即使如此,毕竟更多的百姓因为这三天转移到了内地,也有人自此一生躲过兵灾横祸的,倒也能算功德。
而这些,苏子鱼这都不知道,也想不到。他因为行功耗功过度,一身经脉脆弱不堪,还处于浑浑噩噩之中。
幻化神通的半调子大师本来没达到大成境界,只因为克化了两种法门融道、佛为一,体用双彰才能提升迅速,勉强支撑高僧才能使出的神通幻境。但毕竟基础不厚,即使他可以一边耗费一边用释天大法引气入体,练气为神也经不起如此巨大的消耗。
按照司马兰廷的诊断,苏子鱼是有可能至此武功全失的。
和苏子鱼分开快两年了,思念得太久,担忧得太久到现在司马兰廷心里全化作了一股不可名状的情绪,酸、甜、苦、辣、喜、怒、恨、爱。。。。。。他只想紧抓着他,捏进自己身体里融合再融合,让又黑又瘦又臭又脏的讨厌鬼再也跑不出,逃不掉、脱不开!
环抱着讨厌鬼,司马兰廷面孔如霜却小心翼翼。
苏子鱼唔了一声,眼睛睁开了一瞬但很快眼皮一搭又闭上了,整张面孔埋进他哥怀里,大半是无意识的。
司马兰廷把他整个人往自己身上再靠了靠,抓着他的手放进自己衣服里,亲吻他的头发。山里过于清冷,屋子中间只得烧了火塘助病人御寒。此处是离平阳不远的小山村,司马兰廷本想带着苏子鱼尽快回到自己控辖下的青州,觉察到他情况严重后却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藏匿此间等苏子鱼恢复一些再做打算。
他现在仍处在腹背受敌中,想要其命之人不知凡几,此番出来因为事出保密又只带了两名护卫,如今灰狼拿了红输的解药,赶往曲城,便只剩下影青和影红二人。入住这间狩猎人小屋后,青和红轮番在外打探,不久便带回消息说西秦已经开始攻打平阳。
司马兰廷暗暗叹息,火光下的脸越发阴沉起来。第二日白天,司马兰廷冒险给苏子鱼施了针灸运功,足足有四个时辰。晚间,苏子鱼倒是真的醒了。
〃苏子鱼,以后再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司马兰廷俯下身去,鼻尖对鼻尖看着他,眼睛对着眼睛:〃你那么心善,怎么就不可怜可怜我?〃
苏子鱼脸色很难看,但眼里带着无可掩饰的喜悦,柔和却不失倔强。看见司马兰廷火冒三丈底气有些虚,两年前司马兰廷拿药毒他的事已经隔得太久,久到他早已淡忘了心痛再也支撑不起足够的恼恨去和司马兰廷分庭抗争,只得悄悄移开眼睛,再偷偷的瞟他。
司马兰廷看他这样,又心疼他在病中到底再硬不起心肠来,只觉得疲惫不堪,什么都无心打算了。好一会儿,终于扯出一个笑容来,很难看,不知道是苦涩还是嘲讽。他平静的问那双躲闪的眼睛:〃死了怎么办?〃
苏子鱼不解。
司马兰廷说:〃你死了,我怎么办?〃
苏子鱼一愣,听他哥径直说着:〃我什么都在为你考虑,可是你呢?一跑就是两年,三番两次跑去送死,你有没有想过我?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外面我会担心,你死了我会心疼难受。。。。。。你做这些事时有没有想过你不是一个人,你不是无牵无挂的苏子鱼!〃
就这么直白的点明了。没想到司马兰廷也会说出这样的话,苏子鱼心里引起了极大的震动,霎时觉得口干舌燥,从司马兰廷的眼里他体察到了心酸,回不出话来。
影青舀了热水端过来,司马兰廷轻轻扶他起来喂他喝水。
苏子鱼一边吮着放到他嘴边的勺子,一边看他哥,有些复杂情绪浮上心头。
司马兰廷神色很淡,平静得有些冷漠:〃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还有没有人这样侍候你,渴了给你倒水,伤了给你治病?还有没有人时时刻刻担心你,怕你遇到危险受到为难?还有没有人在你闯了祸给你善后,有没有人关心你穿得不好吃得不够?还有没有人这样提心吊胆,处处考虑你的喜好依着你的心性。。。。。。如果我死了,你怎么过?被关在西秦的大牢里,还是死在城山过道的树林里?〃
这连篇累牍的询问,苏子鱼像被人重重撞击了一下,眼眶红了。
有一天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再没有计谋狡诈的齐王,也没有给与他一生之中最多宠溺、幸福、温情的哥哥,一切都只能成为回忆。夜里,没有相拥而眠的人。新年,没有牵手看爆竹花灯的人。生辰,没有给他套上新衣服后轻轻吻他的人。灯下,没有等着自己一起吃饭费尽心思讨好他的人,再没有所爱所恨所想所怨的他。。。。。。不是没有想过,是不够狠心想下去。
不知那里来的力气,苏子鱼突然伸手抓住司马兰廷的手腕,泪有盈睫,如滚滚的珍珠顺着他的脸颊落下。
影红接过司马兰廷手中的碗,顿了顿,突然跪下告罪一声道:〃天下大乱,老王爷本要殿下及早脱身,其实。。。。。。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在殿下来说乱世也有乱世的趣味。。。。。。可殿下考虑到二爷。二爷必定不惯那样的局面,自一年多以前殿下开始慢慢将家业兵力转移隐藏到了青州,决定放弃中原的一切。甚至还在青州外海上找到一座小岛修筑壁垒,即使以后青州没了,我等还可以跟着殿下迁往岛上生活,以中原的混乱谁也无法威胁到我们。殿下甚至命人去长沙接来了二爷的亲戚,使他们避过战祸,算是替二爷报答苏府养育之恩。。。。。。如果二爷有个三长两短,殿下这些苦心就全部白废了。还请二爷为殿下,为大家都多多保重,不要再以身涉险。〃
苏子鱼心里只感到一遍茫然,慢慢闭了眼睛,无法说话。
尾章一社稷风雨
其实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让全身经脉针刺一样痛苦。虽然常常自讨苦吃,苏子鱼却不会自讨痛受,他尽力放松身体,一动不动。完全清醒的头脑却是一遍混乱。
因为司马兰廷的话,也因为影红的话。
是多久以前自己这么要求过,说要和他终老许昌,如今司马兰廷。。。。。。他哥哥是真的放下了。可是现在收缩兵力却是任内战燎原,胡骑直入。。。。。。
这是弃万民于水火啊。。。。。。
不想看到司马兰廷出事。
可谁又是该死的,谁又是该活的?
司马乂司马颙?
大晋百姓?
还是塞外所见的那热情洋溢的一张张笑脸?
苏子鱼心纠了起来,只觉得一颗心半边陷在火里半边在侵入水中,闭了眼睛任其煎熬。
苏子鱼的内伤终究没有大起色,可时不与待,平阳尚能支撑一时,另一座边境守城永石却在匈奴大军连日猛攻下,破城在即。再逗留下去只怕谁都走不掉。
才过几日已是遍地湿冷,寒风越发凛冽,小雨淅淅沥沥打在身上却是冻彻透骨。司马兰廷找了一张猎户自制的粗糙兽皮,把苏子鱼从头包到脚勉强揽他上马,放缓驰速小心翼翼。
苏子鱼近年来奔波劳累,本就瘦得身无几两肉,这几日又为伤痛所苦吃不得睡不好,现下在司马兰廷怀里就像一层黑皮包了个骷髅架子,疼得他心颠儿都在发怨发恨,更没一个好脸色赏下去。
两兄弟都倔强,司马兰廷沉着脸不说话,苏子鱼也闭着眼一声不哼。等到他哥发觉时,苏子鱼唇上全是自己咬的牙齿血印,身上被冷汗打得透湿昏厥在司马兰廷怀里。
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