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会怎么对待你?审查?还是不许你离开北B市?马上就要回去吗?”
她蓦地想起了什么,恐惧地四处张望,唯恐有什么窃听的东西。
抬起手拍拍她的头,他看出她的担心,却什么都没说。
眼尖地看到他手腕上的一处白痕,那是常年戴表的痕迹,九狸握住他的手腕,“手表呢?上次在歌剧院你还戴着……”
周谨元不在乎地笑笑,“一块表而已。这边的电话都不能用,我给人了,求人帮忙总是要的。”
九狸再也忍不住,可是又不想在他面前放肆地大哭,只好用手捂住嘴,发出“呜呜”的啜泣。
骄傲如周谨元,也要低声下气,去求不相干的人,他戴的,一直是格拉苏蒂,不是最贵的,却是她最喜爱的牌子。
璀璨金属的宝库。他曾说,你就是我全部的璀璨,全部的光芒。
她只道是情话,羞着脸笑他酸腐,哪知道他过往艰辛,如一道黑暗得看不见尽头的幽暗隧道,她果真是他命中的一抹亮色。
而亮色依旧,他却已不在了。
低头,瞥见她捂嘴的手上的星子般光芒,眼中的温热顿时生生地憋回去,周谨元拉过她的手,细细打量,“很适合你,大小也正好,齐墨很用心。信我,他会是一个好丈夫。”
九狸再也撑不住,手指轻轻拂过那耀眼的灿烂,点头。
“我知道。我知道其实你也可以做到的……”
她湿漉漉的眼底像是被水泡过的茶叶片,舒卷后有一种绝望的美。
我知道我也可以做到,只是,以前是不敢,现在已是不能。
对不起,小狸。
周谨元微微闭眼,这十分钟是他度过的最漫长也最矛盾的十分钟。而再过两个小时,他就要上飞机,也许此生,再也无法见到她。
“小狸,不要担心我,我不会死,也不会蹲打牢。”
他托起她的脸,无比认真,温热的气息包裹着满脸是泪的她。
“但是你会消失,你的人你的过去你的一切的一切,都没在这个世上消失,你会变成张三李四,随便哪一个人,取最平凡的姓名,做最平凡的工作,过最平凡的生活,在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我再也找不到你,而你,也再也不会见我……”
她再也站不住,软软地跌在地上,冰凉,但却一点儿也比不上心上的凉意。
为什么,每一次走掉的都是他,而她只能选择在原地等候,上一次,她等了六年,那么这一次,她究竟要等多久?
一个六年,两个六年,还是永生永世不能相见?
难道他付出了一切,都抵不过捕风捉影的怀疑和猜测?
难道他就该默默无闻,查不到任何绝密消息,才能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难道她和他,就注定隔了太远,在未来的岁月里,只能无尽的思念,却不能相见?
周谨元不忍心拽她,索性也缓缓蹲下,与她平视。
“也许还会有人出现在你周围,不用害怕,他们只是会问你一些问题,不会一直骚扰你,也不会影响到你父亲,我会尽量做我能做的,你只要把知道的都如实说了就好。”
九狸点头,耳朵里嗡嗡的,他的声音明明很轻,可是听起来却像炸雷一样。
短暂的沉默。
“我父母,在我五岁的时候,执行任务的时候,死了。”
他顿了一下,第一次说起自己的父母,第一次毫不掩饰自己那挑得高高的,带着卷舌的家乡口音。
“那时我就知道,我们这样的人,最大的奢望,是普通人,人人都拥有的,甚至满不在乎的,安安稳稳。”
然后,他不等她回应自己,快速起身,背对着她。
她抽噎,仿佛已经将他的背影融入心脏,永世不忘。
“最后一场战役,被最后一颗子弹射中,巴顿将军说,这是一个军人最大的荣耀了。好了,小狸,我们在此告别吧。”
120
女人半开的唇吐出烟圈,细长的指间拈着细长的烟,那雾气熏得眉眼都淡了。
腰身软软地倚在齐墨怀里,神情散漫。
她摸着他指肚上的薄茧,懒懒开口:“可能我又要食言了……”
她一介草民,没权没钱,可是不能眼看着周谨元就那么了此残生。
齐墨俯下身,唇呵出一口热气,喷在她冰凉的脸颊,瞥了一眼不远处,压低声音说道:“踩的船太多,你就得踩得稳。这个我懂。”
她吃吃地笑,心中苦涩,这么几艘大船,可哪一个能将她带上岸?
刚好手上的烟燃得差不多,她却犹豫,再吸一口,便显得小家子气,不吸,又觉得浪费。
这一停顿,分秒之间,就差点烧了手。
齐墨皱着眉,看着那被她慌慌张张扔掉的烟蒂出神。
周谨元于他,似敌非敌,似友非友,却像一个幽灵一样,横亘在他和她中间这么多年。
这个男人不简单。九狸回来后,关于他的话,却一句没说,可那一句“食言”,听得他心惊肉跳。
如若不是大事,急事,又怎么会在凌晨四点,敲开别人家的房门?!
可是为什么,连欧洲那边,都查不到他的详细底细?这个周谨元,不可能只是个商人那么简单。
这边齐墨心事重重,那边,怀中的九狸已经起身。
因为华白,正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地俯看着两人。
“要不要来一杯?”
他难得的颇为友好,举了举手中的玻璃杯。
说罢,径直下了楼,往酒柜走去。
华白迷上了酒,恰好齐墨也深谙此道,家里白兰地、茴香酒、龙舌兰、琴酒、威士忌、伏特加等一众基酒应有尽有,长头发妖异男足不出户,对电视电脑这一类高科技更是不屑,于是整日自己开发自己研究。
“呵,你倒是惬意……”
九狸光着脚,摇摇摆摆走过去,折腾了一夜,又哭了一路,头疼得彷佛脑子里在开舞会。
“为什么不惬意?你没看见你身边的男人,一个个都是要死要活的,难得我还四肢健全。难道你克夫不成?!要不要我给他们下个降头,避一避?”
他半真半假,讥讽地笑着看她。
九狸上前一步,拍掉他手上的酒,怒道:“你敢?!”
她气得哆嗦,卿禾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周谨元接下来多灾多难,她是受不起一点儿刺激了。
不等华白回答,身后已经有手轻柔地搭在她肩上,搂过,齐墨淡然道:“你累了,该睡了。”
九狸偎在他怀里,终是安静下来了。
他对上面前那双异常黑白分明的眼,“华白,我纵容你,只是因为你爱我的女人,在审美一致【奇】这一点上,我可以欣【书】赏你,但你千万【网】不要以为,我真的拿你没办法。”
华白冷哼:“爱?”
事实上,他也跟着心里一颤,爱?!
不再看他,齐墨拥着九狸上楼,经过华白身边,他脚步停住,低语了一句。
“庄生晓梦迷蝴蝶,转变之间,很辛苦吧……”
本是再寻常的一句诗,却叫华白脸上霎时变了颜色。
昔年庄周梦蝶,梦醒时分,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庄生,还是蝴蝶,只余怅然无语。
而齐墨,再也不看他,带着九狸回卧室,强迫她睡一觉。
客厅内,华白和齐墨分坐在沙发两侧,两个男人俱是眯着眼,用一种模棱两可的眼神审视着对方。
“你什么时候怀疑的?”
华白率先开口,灯光环罩在他头顶上,一头乌发流光溢彩。
牵动嘴角,像是预料到他的沉不住气,齐墨把玩着手中的打火机,按下,松开,只是不急着点燃雪茄。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就是计划得太完美,才让我心里起疑。”
“所以,你就一直等着我主动露出破绽,坐享其成?”
华白的声音很稳,但是拳已经握紧了,像是在勉强忍耐着。
从一开始的九狸莫名被绑架,从泰国,到阿姆斯特丹,齐墨一直试图将心中不时划过的种种疑问拼凑整合起来,可是一直理不出任何头绪,直到智利地震发生之后,他才终于恍然大悟。
人生处处是狗血。
解离症,我们往往称之为“人格分裂”。
齐墨打开茶几上的笔记本,点开正是九狸最近迷上的美剧《犯罪心理》中的一集。
男孩儿自幼受继父的虐待,成人后在大脑中幻化出一个女子形象,这个女人在他的想象中异常强大,可以保护他不被伤害。而在真实生活中,他扮成女人,杀死了众多男人,自己却完全不记得。
齐墨原本不屑电视剧,只是那晚碰巧被九狸强拉硬拽,陪她看了这一集。
当剧中的真相渐渐明朗,他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从头凉到脚。
原来……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华白端坐,收拾了情绪和表情,瞥了一眼屏幕。
“也许你自己都搞不清是幻想,还是现实,但是我觉得从你现在的言行来看,你想起来了。”
华白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步步紧逼。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你禁锢了她那么久,因为你比谁都害怕失去……”
“够了!”
华白的唇抿得紧紧,腾地站起身。
齐墨沉默片刻,轻声问:“你爱她吗?”
他虽然微笑着,眉却是紧皱的,莫名的带出神色凝重的压迫感。
在经历了死亡、伪装、欺骗、囚禁之后,一个男人还能不能无所顾忌地对一个女人说:“我爱你”?
“我以为我忘了……但是我没有……原来我是有家的……有爸爸……还有哥哥……”
他颤抖着,摊开双手,然后握成拳头,沙哑地吼道:“都是因为她……”
齐墨快步上前按住他,强迫他坐下,“你别忘了,看宇已经原谅了顾九狸,他是另一个你,是真正的你,既然如此,你也应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华白痛苦地用手抓着头发,心口处骤然疼痛起来,似乎经年的心病迟迟不肯痊愈,隐隐作痛。
齐墨抓着他的手,自己都觉得痛了,可惜华白似乎没有感觉一样,只是喃喃。
“一年前我终于想了起来……这部分的记忆被师父封存了起来……三年前我开始修炼飞头术……慢慢地终于冲开了他的封印……”
他喝了一口威士忌,将一块冰生生咬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