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是人家大庆的王铁人,配不上这么大场面埃他有些自卑,快步走向门卫室。厂劳资科长迎上前来,说王副厂长专门迎候您呢。白白胖胖的王副厂长说,您是工业战线红管家,若不是李亦墩书记调您来,我们想都不敢想埃王金炳窘迫极了,搓着双手不知说什么好。王副厂长说李书记外出开会了,之后陪着王金炳前往仓库。
这是柴油机厂的“配套库”,规模很大,全厂十二个生产车间所有工艺流程的零件部件都在这里形成配套。时时有进的,时时有出的,来来往往好像一座车船大码头。国营宏光电器厂的中心库与柴油机厂配套库相比,可谓小巫见大巫了。
七位仓库保管员列队鼓掌欢迎著名劳动模范王金炳同志到来。这时他倏地想起给大朝借布票的事儿,心里犯了愁。
从副组长手里接管工作,王金炳担任这座大型仓库的组长。面对如此陌生的环境暗暗给自己打气,当年老东家口传心授的“童子功”记账法,我保证做到“一口清”。前年我给全国工业会议代表演示一口清功夫,指哪儿打哪儿,就跟打靶十环一样。
换上柴油机厂工作服,戴上工作帽戴上套袖,王金炳手持一叠叠卡片儿一头钻进一座座货架里,开始工作了。他时而踮起脚尖儿对号识货,时而猫腰寻找着牢记在心。他目光专注宛若新来的阿姨,努力认识着幼儿园的小朋友们。
他忘记了喝水忘记了吃饭更忘记了找别人借布票,甚至忘记了时间,完全融入这座仓库里——好比一条小鱼儿融入海洋。天色渐渐暗昏了。核对了几箱异型轴承的存放位置从仓库角落里钻出来,他发现同事们不声不响下班走了。偌大仓库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敢情我忘记了吃午饭埃腰酸腿痛口干目涩,他索性坐在一只铁桶上歇息。起身回到更衣室从饭盒里拿出忘了吃的午饭:两只窝头一根咸萝卜,就着白开水吃了下去。洗了洗手洗了洗脸,脱下工作时间穿的工作服,换上回家时间穿的工作服。工人就是这样。一辈子只有两套工作服,上班一套,下班一套。都是蓝色劳动布的。
收拾停当拎起空饭盒走出配套库,咣当一声锁了大门。这咣当一声也震动了王金炳的思想。我在宏光电器厂负责中心仓库,一个人。如今到了柴油机厂配套仓库,一群人。我一昧加班加点大干苦干,别人心里怎么想呢?劳动模范处理不好班组关系,就梗了。今天他们不打招呼把我撂在仓库里下班走了,这就是矛盾的苗头吧。
天色暗了,一路行走看到金工车间亮着灯光,其余车间黑着。路过职工食堂闻到饭菜味道,意然想起当年华昌机器厂账房先生李亦墩给伙房胖厨子支招儿,一盘棋为他赢来三只杂合面饼子的陈年旧事。唉,我怎么总也忘不掉过去的事情呢?
拎着空饭盒走到工厂大门口,传达室的门卫向他便投来疑问目光。他主动自我介绍。门卫哦了一声立即敬礼说,您是著名劳模王金炳师傅。
走出工厂大门沿着河堤行走。柴油机厂在河北,劳模楼坐落河南。一河之隔无论上班下班必须经过马家渡口。他决定不乘摆渡,徒步绕行上游那座木桥,这样每天往返多走四十分钟路程,却能节省过摆渡的四分钱。走路费鞋,然而鞋子可以自家制作,钞票则由国家印制,不由人。他暗暗算了一笔账,不过摆渡一天节省四分钱,一年就能节省十五块钱。这十五块钱是一个小学生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学杂费埃这时他又想起借布票的事儿,心里压力挺大。思着想着走过那座木桥,伴着桥下流水他决定舍近求远走三条石大街。每久没有从华昌机器厂门前经过,心里怀着几分念想。
天色渐渐黑了。他沿着具有百年历史的三条石大街走进当年的“华北机器工业摇篮”,看到一家锻造厂灯火通明,传出叮叮晃晃的锤击声。走到华昌机器厂大门口,他知道这里已经改名“通用机械附件厂”了。角门吱扭一响从里面走出一个人。光线昏暗,王金炳一眼认出这是白鸣岐。
他脱口叫一声老东家,然后便不知如何是好了。留着光头穿着灰色春绸裤褂的的白鸣岐抬头看见昔日小伙计,愣住了。
你怎么还叫我老东家?这让别人听见就揭发你跟我划不清界线呢。白鸣岐走上前来仔细打量着说,饼子,你找我有事儿吧?
我一时失口。站在黑暗里王金炳小声解释说,我从这里路过可巧碰到您啦。
你调到柴油机厂上班啦?你跟牟棉花过得还好吧?拉扯四个孩子过日子有困难吗?白鸣岐一口气发问,那关切的表情好像老子多年不见儿子。
我今天刚到柴油机厂您就知道了?王金炳惊异地看着昔日老东家。白鸣岐也意识到自己失口,表情局促起来。
饼子,公私合营之后我吃股息了,当初政府说实行十五年赎买政策。我知道这座工厂不是我的了。可是我觉得工私合营以来,工厂反而没了主人。你说工人是企业主人,我看不像。你说厂长啊车间主任啊是企业主人,我看也不像。咱说那座退火窑吧,按照规矩早应当大修了,就是没人上心。工人在窑里拉屎撒尿,臭气冲天得罪太上老君啊!全厂无论工人还是干部,没有一个人像我当年那样心疼这座工厂啦!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工业战线红管家表情尴尬地望着这位资本家,一时语塞。白鸣岐再次追问昔日小伙计遇到什么难处了。王金炳不由自主说出布票二字,就收了口。
白鸣岐嗯了一声,转身走了。那噔噔步撵儿,说明身板儿很是硬朗。
这时“通用机械附件厂”大门敞开,灯光里梁三升和范金斗一人推着一辆自行车走出工厂。他俩看见王金炳,同时叫了一声劳模。
王金炳知道范金斗是厂工会主席,梁三升是副厂长,便说你们进步了厂里生产形势也很好埃范金斗接过话题说,绝对不能放松警惕,就说资本家白鸣岐,至今吃着股息这属于剥削埃前几天他领着小孙女白瀛瀛进厂,围绕着那座退火窑东瞅西瞧好像这座工厂还是他家的。
我看他怀里揣着一本变天账。梁三升深沉地说,前两年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白鸣岐就跑到工厂后院转悠。你记得解放前夕挖过一条防空壕吧?我估计白鸣岐一定是观察地形妄图复辟资本主义。
当时从防空壕挖出一块码钢墓牌。范金斗若有所思说,佟小喜的尸骨至今下落不明,有朝一日总会水落石出的。
是啊是埃王金炳不便掺言,笑呵呵告辞走了。
一连几天过去了,布票成了一块石头压在王金炳心里。晚间上床歇息。已经入睡的牟棉花伸手抓着他的胳膊,让他搂着她。他说今天我没给你洗脚你就睡了,之后睁大眼睛汪视着黑暗的天花板。她一头扎到他怀里含糊不清地说,今天我借到棉花票啦。
听说妻子借到棉花票,他心头压力陡然增大。思来想去竟然失眠了。妻子不失眠,歪头睡着了。
凌晨牟棉花起床,王金炳仍然醒着。妻子睡眼惺忪告诉丈夫,这几天进厂问谁借都说没有棉花票,可巧在厕所遇到靳大姑。我跟她说大朝住校没有棉被。她马上从裤衩里拆下一个小布包儿,说她把全部家当都缝在身上。果不其然从小布包儿里抻出两张棉花票,当场送给我说不用还啦。
王金炳受到感动,说解了燃眉之急感谢人家靳大姑吧。
牟棉花表情严肃地说,金炳,这件事情咱们保密,靳大姑是日伪时期东洋纱厂考官儿,成份不好。这要传扬出去别人会说我跟她划不清界线呢。
牟棉花上班去了。一夜未眠的王金炳却睡着了。六点半钟了,他仍然沉睡着。这是进入新中国以来他第一次睡过头。
王莹起床,以为爸爸妈妈上班走了,便走进厨房操持早饭。她知道哥哥晨跑去了。做好早饭她回到房间悄悄拿出那条包裹着五颗大红枣五块高粱饴软糖一撮花生米的白色手帕。这白色手帕上面绣着一颗红五星。它不仅仅包裹着食品,还包着一颗少女的心。
哥哥晨跑回来了,洗脸漱口之后坐在桌前吃早饭。王莹趁着弟弟妹妹没有起床,伸手将绣着红五星的白色手帕塞给哥哥,说明天你参加学校田径集训,补充一下营养吧。
这是过春节的东西啊你一直保存着呢?灵莹你为什么这样自己不吃……王莹低头摆弄着肩头小辫儿,终于说出埋藏已久的心里话。
哥哥,我爱你……
王援朝停止咀嚼,霍地站起连声说不可思议。灵莹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是你哥哥,你是我妹妹!即使少女怀春你也不能胡思乱想信口开河碍…面对怒气不已的哥哥,王莹低头哭泣着说,哥哥你不要误会,是我没有表达清楚。你是我哥哥,我是你妹妹,可是我真的非常崇拜你非常喜爱你……王金炳被惊醒了。他翻身下床跑进客厅看见墙上挂钟,连连说起晚了。
父亲的突然出现,使这场发生在兄妹之间的不为人知的冲突,戛然而止。
腋下夹着饭盒,王金炳跑出劳模楼。经过“市长楼”他心里说今天高局长要是捎我一程多好埃一路小跑,他不敢绕行上游那座木桥,在马家渡口花二分钱过摆渡。他没有手表,估计肯定迟到了。远远看见柴油机厂大门,他心里说我堂堂劳动模范上班迟到,影响多不好埃过了上班高峰时间,工厂大门冷冷清清。一个身穿黑色栲沙上衣的男人站在门口朝着王金炳挥手。
老东家!王金炳快步走上前去。一大早儿您怎么在这里呀?
我还以为你进去了,一直等到现在。白鸣岐从怀里掏出小纸包儿,伸手递给他。他接在手里,不知这是什么东西。
白鸣岐突然说,你看好端端的玛钢,它怎么市场越来越小呢?有人说清华大学教授王遵明研制成功球墨铸铁,简称“球铁”把玛钢给顶了。我不信!你说南方的水牛顶得了北方的黄牛吗?哼!
我一直想问您,佟小喜究竟埋在哪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