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排子车驶过来,冒着大雪停下。拉车的男人五官端正中等身材,一手紧握车把一手扶住牟棉花,说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牟棉花不理睬,强忍脚痛在雪地里走了几步,跌倒了。那男人放下排子车拉她起来说,你是牟棉花吧?我是谷香的丈夫我叫勾华东,我送你回家吧。
勾大哥……牟棉花嘤嘤哭了起来。
勾华东拉起排子车载着牟棉花,顶着纷纷大雪朝着这座城市的棚铺区驶去。
牟棉花坐在车里破涕为笑,说勾大哥我还以为这辈子吃不上你做的虾酱炒豆腐啦。铁路信号工勾华东憨厚地笑了笑,往前奔去。
棚铺区的街道狭窄弯曲,宛若一条条溃疡的肠子。一座院落的一间小土屋里住着牟棉花和她的奶奶。排子车停在院门外,满身积雪的勾华东没头没脑说道,小牟啊,普天下的穷人一家亲!
牟棉花记住了这句话。这位铁路信号工人搀着她走进小土屋。奶奶坐在炕头缝补衣裳看见孙女回来了,连忙铺开被子。
奶奶,今天我去上班,小日本儿把我给开除啦!说着牟棉花终于流出眼泪。
当天夜里,一阵阵脚痛使得牟棉花蜷缩身子难以入睡。奶奶心疼孙女问她想吃什么。她知道家里只有菜糊糊,就说不饿。
凌晨时分,她听见窗外响起嘎吱嘎吱的踏雪声。奶奶起身下炕,以为有贼。屋外响起女人声音说开门吧我是谷香,我给牟棉花送虾酱炒豆腐来啦。
牟棉花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谷姐姐,我还以为你冻死了!
奶奶点亮油灯去开门。谷香身穿蓝棉袄蓝棉裤走进屋来,显得鼓鼓囊囊的。她解开大襟从怀里掏出一只饭盒说,小牟你赶紧吃吧还没凉呢。
牟棉花小鸟儿抢食似地打开饭盒抓着虾酱炒豆腐就吃,之后喊了一声咸。
奶奶感动得老泪直流,你俩才认识几天就跟亲姊姐似的,这是义姐义妹的缘分啊,我看挑一个好日子你们结拜吧。
牟棉花放下饭盒一把搂住谷香的脖子说,好啊,你就是我亲姐姐!
谷香对奶奶说,您老人家也尝尝这虾酱炒豆腐吧。这是我爷儿们亲手做的。他叫勾华东是铁路信号工。您就当他是您孙女婿吧。
奶奶激动得双手合十,连连祷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牟棉花一旁笑嘻嘻说,您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孙女婿!
你的脚伤疼吧?那天罚站你要是穿棉鞋也不会冻掉脚趾头埃赶明儿我给你做一双棉鞋吧。谷香关切地说。
她从小逞强好胜,我给她做了两双棉鞋她不穿,说不冷。奶奶抱怨着。
我走啦我得上班去啦,去晚了又得罚站。谷香跟牟棉花拉了拉手又朝奶奶点了点头,匆匆走了。
奶奶追着送出大门拉着谷香的手说,你是天底下头一号好人埃普天下穷人一家亲!谷香说罢奔东洋纱厂上班去了。
牟棉花吃上了虾酱炒豆腐,一餐解了八辈子馋,满足了。
一连串的光景过去了,她喝着菜糊糊养好脚伤。右脚缺了一根小脚趾头。穿鞋下地走了一圈好像并不碍事。
想起小林白,她心里就有气。想起谷香,她心里就欣慰。坐在桌前抚摸着谷香留下的饭盒,她犯了寻思。谷香姐姐你怎么一猛子扎下去不露面呢?莫非你把我给忘啦。
思念谷香,牟棉花双手托腮坐在屋里怀春似的。奶奶悄悄出去打听。老人家好不容易找到日商东洋纱厂。工厂大门口,下班的女工们不声不响排起长队等待搜身。两名身穿制服的女人猫腰摸一摸女工裤裆,抬手戳一戳女工脊背,一努嘴儿放行一个。
一张张女工面孔拉洋片似地从眼前一闪而过。奶奶叹了一口气说,这大姑娘啊小媳妇敢情天天让人家当贼审埃这时一个女工却被逮着了——她腰间缠了好几圈白布,哭哭啼啼被警卫队押走了。
真不给中国人争气埃奶奶撩起大襟擦了擦眼睛,突然看见谷香从大门里走出。老人家奔过去一把拉住谷香的手,落泪了。
谷香满脸憔悴,瘦了。她一头扑到奶奶怀里说,我家散啦!勾华东一句话没留就走啦!
奶奶以为勾华东死了,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他走得太年轻啊!我还没认这个孙女婿他就走啦!老天爷不睁眼碍…谷香不哭了,告诉奶奶勾华东那天下班穿着铁路制服就走了,托人偷偷带回口信说去了光明的地方。我也不敢打听那光明的地方到底在哪儿。
跟随奶奶回家,进了门谷香哭了。牟棉花反而变成大姐姐,安慰年长八岁的谷香说,三年五载之后勾大哥带着马弁坐着汽车回家接媳妇,他是薛平贵,你就是《大登殿》的王宝钏。
奶奶嗔怪说,胡说八道!王宝钏寒窑吃苦十八年,登基享福十八天。谷香姐姐是一辈子享福的命。
勾华东倒是说过,中国劳苦大众总会有享福的那一天。谷香擦去泪水说。
天气热了。牟棉花外出捡煤核儿坐在东洋纱厂大门外。遇见熟人问她坐在这儿干什么,她便说等着招工呢。我一定要杀回东洋纱厂,让小林白知道中国姑奶奶的本事。
一天下午。东洋纱厂大门外贴了一张告示。牟棉花不识字,别人告诉她这是招工启事。牟棉花乐得直蹦,好像东洋纱厂重新录用了她。
回到家里奶奶告诫说,小日本儿记仇,他们不会再招你的。
牟棉花打比方说宣统逊位不是照样去满洲国当皇上嘛。奶奶气得笑着说你小丫头片子敢跟大清皇上比,犯上作乱埃盼到考工的日子,牟棉花半夜跑去了。这次等候考工的人不多。人不多,她依然拿到第三十五号。我两次都拿到三十五号,无巧不成书埃天儿一热,考工场从冬天冰窖变成夏天蒸笼,人也从冰疙瘩变成热包子,一进去一身臭汗。好不容易轮到三十五号,牟棉花走进考工场抬头看见考官还是靳大姑,忍不住笑了。
满脸横肉的靳大姑好像不认识她,嘴里照旧叼着一颗永远也不点燃的烟卷儿沉着面孔问道,你看这屋里有苍蝇吗?
牟棉花说有。靳大姑说你怎么知道有苍蝇。牟棉花说有人的地方就有苍蝇。
小死丫头,你以前考过东洋纱厂吗?靳大姑冷冷问道。
考过呀,考进去没几天给开除了。那个日本大管事小林白真不是东西。
好马不吃回头草。你怎么又来考呢,二皮脸吧?
我不是马,我是人。反正我认准了日商东洋纱厂。英商南洋纱厂八抬大轿请我,姓牟的还不去呢。
你姓牟名棉花,这是谁给你取的名字?靳大姑换了话题。
听说是我爹给取的,我娘怀着大肚子给人家打短工把我生在棉花地里,弄红了一大堆棉花,赔人家三天工钱还不够呢。
这次东洋纱厂只招收勤杂工,打扫楼道拾掇厕所什么的,你愿意做吗?
我愿意做。只要能进东洋纱厂你把我变成小鬼儿都行。
靳大姑很有涵义地说,我看你前世就是一棵棉花,今生今世投胎在纱厂,你非得把自己纺成一团纱线不可埃你说得对!我今生今世投胎就是要进东洋纱厂。我进东洋纱厂就是要见识见识那个小林白……闭嘴!你以为这是饭馆点菜,你想见识谁就见识谁。这是日商东洋纱厂不是华商杂货铺子。靳大姑说着突然向她扔来一枚小铜牌。牟棉花一伸手攥住了,展开手心一看,又惊又喜。
9551。怎么阴魂附体又是这个工号啊?这四个数目字不吉不祥不顺不利,他妈的。牟棉花暗暗咒骂着。
两次都是报考日商东洋纱厂,两次都是半夜排队拿了第三十五号,两次都是女考官靳大姑,两次都是9551工号,莫非时光倒流了?她掐了掐大腿,疼。疼就不是做梦。
你非进东洋纱厂不可,那只有做勤杂工了。考官靳大姑挥挥手好像驱赶苍蝇。牟棉花环视四周,考工场里果然飞舞着一只麻头苍蝇。看来除了这只麻头苍蝇,这次夏天考工跟那次冬天考工丝毫没有两样。
没有两样就没有两样吧。牟棉花暗暗较劲,低头猫腰撅屁股,伸出右手捏住左边耳朵,从左向右转悠起来。
跟上次一样她一口气转了六圈儿。只觉得头晕脑胀两腿绵软,扑嗵一声跌倒地上。考官靳大姑嘿嘿笑着说,小死丫头逞能吧?这次我可没让你转呀。知道这次你为嘛跌倒吗?因为你少了一根脚趾头。
对,我一定把这笔账记在小林白身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不到。她咬紧牙关爬起来,小声嘟哝着。
你怎么认准了小林白啦?你他妈的一根筋啊!
她嘻皮笑脸说,您整天叨着一颗烟卷儿又不抽,您才一根筋呢。
靳大姑登时变了脸色,起身走过来压低声音说,小死丫头以后再敢这样跟我说话,我撕烂你的嘴!
她吓得伸了伸舌头,鞠躬下去了。
第二次考入东洋纱厂,进厂上班便遇见梳棉工房小伯役郝二黑。他满脸惊愕表情问道,我的姑奶奶呀,你怎么回来啦?
牟棉花自豪地说,你以为小林白一手捂天啊?姑奶奶我想回来就回来啦!
庶务课果然指派牟棉花去做勤杂工,清扫女厕所。东洋纱厂女工多,女厕所也多。牟棉花走马上任大动干戈,抡起扫帚清走陈积多年的门窗灰尘,抄起铁锨铲去肮脏不堪的污渍地面,不出几天光景,一座座难以下脚的厕所变得洁净起来。女工们纷纷说紫姑来了。中国民间传说一个名叫紫姑的女子被狠心妒妇害死厕所,被玉皇大帝封为厕神。
牟棉花得意地说,我把厕所弄得干干净净,对得起你们的大白屁股了。
可巧靳大姑蹲在粗纺工部女厕所里,她提起裤子说,你这小死丫头真愿意打扫一辈子厕所啊?
牟棉花不笑了,恭恭敬敬说靳大姑我想拜您为师学手艺。
靳大姑不理不睬系紧裤子走了。牟棉花扭脸看见厕所外边扔着一张大纸。她不识字不晓得这是一张抗日传单。她猫腰捡起,想到细纱工部女厕所窗户破了,苍蝇蚊子飞进飞出就跟走亲戚似的。
一路小跑来到细纱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