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搓着胰子沫说:“他家有人洗”
我永远也没有机会走进沈家宅门了。
一天的过午,我帮着外祖母在小巷里拴绳子晾衣服。花花绿绿像挂满了万国旗。外祖母数了数晾在绳子上的短衣长裤被单子,说:“一块五毛钱,该给你炖一回肉吃了。”
这时候沈家的大铁门开了,窜出来多日不见的老六,我欢喜极了,就迎上去问他:“洗澡?”
他眨了眨眼睛:“洗枣?你馋啦,嘿嘿。”
看来他已经忘记了曾许下的宏愿。
外祖母问:“你是哪家的孩子?”
老六油滑地一笑说:“你是哪家的老婆子?”
这时从沈家宅门里扭摆出来一个少妇,团团脸杏核眼,肤色极白,蓝色长裙下一双白色高跟鞋,哒哒敲着石板铺就的巷道。
“沈二太太”外祖母笑着打招呼。
“老六,不许跟大人耍贫嘴,快叫姥姥!”
沈二太太接着说:
“这是我从娘家哥哥那儿过继的儿子。我一个人怪冷清的”
“您不是打算再走一步吗?怎么又过继了个儿子铁心不走了?”
沈二太太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就牵着老六走了。老六回头冲我伸舌头翻白眼做了个鬼脸。
“白太太早晚得走一步呀。”外祖母自语。
我终于知道了那大铁门的宅院里,整夜咳嗽不止的沈先生是有两个太太的:二太太生得极白,人称“白太太”;大太太长得黑,年龄也大了几岁,人称“黑太太。”
一个男人可以拥有两个女人,这对我是个刺激。外祖母说:
“那白太太其实已算不上沈先生的人了,早些年就办了手续。可白太太离婚未离家,二楼上仍然有她一间房子,心烦了她才回娘家哥哥家里住几天。”
我说:“让金大夫娶了白太太吧!”
“你个小屁孩儿熟得倒挺早,能当媒婆啦!金大夫是啥人,白太太是啥人?”
白太太是妓女,黑太太也是妓女。沈先生是妓院的大老板,解放前夕他从了善,关掉妓院做了别的生意。妓女们全放了,只剩下一黑一白他收了房,之后就整天整夜地咳嗽。
我知道了妓女是一种很下贱的人,又觉得白太太长得实在很俊很甜,心中就十分矛盾,统一不了自己的思想。
一天我又去金大夫家里送活计,包袱里裹的全是金大夫他老娘的东西:褥单子枕头套儿内衣内裤毛巾被我进了一楼的楼道,见一个老太太正在朝专管挂号的那个老头儿叨叨个没完没了。
“我呀,您知道我是谁吗?我跟金大夫素无来往根本不认识,更没有求他瞧过病。我是鼓楼西张家的六少奶奶,当然这是早先的称呼如今不行啦!我吃斋信佛。我早就听说下边这块地界老日本租界里有个金今儒,好人性好品行!为了老娘病在床上,三十好几了不娶亲,全城没有第二份儿呀。”
专管挂号的老头儿面无表情地听着,如同在听一个急诊病人的呻吟,司空见惯一般。
“我是专门来这儿的,请东门外圣手刘写的,娘娘宫前街齐二爷裱的”说着这老太婆朝空中一抬手便展开了一幅“竖挑儿”,上面赫然是七个大字,气势很壮。
津门第一大孝子
专管挂号的老头儿伸手接过,在楼道墙上找了钉子就把“竖挑儿”挂了上去。
“嗯,道地的楷书。”老头儿用眼睛品味着。
老太婆的话儿赛过瀑布:“嘿嘿,您是个行家!咱给规矩人就得送规矩字儿。草书?多乱呀,不周正不周正”说着她话锋一转:“您老先生早先在哪儿高就?好眼力。”
老头儿原来平静如水的脸上倏地肉丝儿一紧,连声说:“混饭吃混饭吃”
老太婆挪动着一双小脚往门外走。老头儿慌了,追着说您稍候我去请金大夫下楼来谢。
“不啦不啦,礼儿全免吧!不见他真人最好,我就在心里猜他是个韩湘子的长相,大福大贵早晚成仙呐。”
老太婆出了巷口,叫了辆三轮,心满意足地回府了。
老头儿转脸看我:“送活计?金大夫正在二楼呢,每回都是他亲手给老太太更衣扫床,你快送上去吧。”
这时候进来一个妇女,高身材裹在一件紫旗袍里,黑且瘦,梳着盘式发。她一双丹凤眼瞧了瞧我,我看她有两颗门牙长得不整齐,稍稍朝唇外突出了些,就更显得牙齿洁白。
“大姑娘您又哪不安康?”老头儿问。
被称为“大姑娘”的她拢了拢头发,说:“劳你给我挂个号,还是一块钱吧?”
“金大夫说了,从这个月起街坊邻居看病,减半收五毛钱挂号费,替他的老娘行善积德。”
我看到“大姑娘”是贵人的身子却有一双粗糙的手,手上的戒子闪着蓝光。
我抱着活计登上二楼,在客厅里站定。
只有一间内室的门大敞着,金大夫正在叮叮咣咣收拾瓶瓶罐罐,动作很大手很重。
“老太太,您老可不能死,就这么躺着吧,千万别死”是金大夫在轻声自语。
我咳了一声他吓了一跳,脸上做了颜色:“谁让你上来的!”
随即便平和下来,接了我送来的活计,微笑说:“下楼找管挂号的老大爷去要三块钱吧,捎话儿谢谢你姥姥辛苦了。”
我受了平生最强烈的感动,热烈地望着他,不知为什么冒出一句话来:
“金、金大夫您多好呀!您快点儿结婚吧。”
多年之后我忆起此事才弄懂这句话的份量。那是我的一种美好的祝愿并把祝愿一个体面的男人早日娶妻当成最为美好的言辞。
他怔了神儿,片刻才说:“你是个好孩子。”
我已经看清了躺在床上的金老太太鼻孔上插着氧气管儿,眼睛合得死死的,赛一大块干肉无声无息。唯一的活物是吊在床前架子上的那只玻璃瓶子里正滴嗒着的水珠儿。
他居然送我到楼梯口,抚着我的头顶轻声问:“你听别人谈论我的婚事?”
我说:“没。”就下楼找老头儿领工钱去了。
我看到“大姑娘”正焦急地等待着看病。
金大夫在楼梯上就瞧见了“大姑娘”,一边朝下走一边说:
“您来啦?上次我已经说了,我医术浅薄治不了您的病,不能误了您。您怎么没去总医院呢?请坐请坐,沈先生无恙?”
她微微一笑:“打扰了,您能治我的病。”
“我一个礼拜才来瞧一次您呐。”她又说。
我回到家就把所见到的风景跟外祖母说了。外祖母搓着水里的东西说那就是沈家大太太。
也就是人们暗地里称为“黑太太”的那个人?我又问外祖母。
“怎么叫她‘大姑娘’呢?她都三十多了。”
外祖母松懈了:“老称呼呗!那个专挂号的老头儿早年是沈先生‘杏花村’里的茶壶。你小孩子家不该问这些,不许出去乱说!”
茶壶?人变成了沏茶的壶,还是只坏壶。
金大夫偏偏雇了这个“坏壶”当门房儿,我心中就愈发认为金大夫是个好人,善。
沈家黑枣熟了。
一早晌外祖母就穿戴整齐了,还对着镜子“开了脸儿”:两根白线在面孔上绞来绞去像老爷儿们的刮脸刀,把汗毛绞了个干干净净。每次到大宅门里去领活计,她都做神圣状。
“我去金大夫家领营生,你好生在家呆着。”
我问:“你怎么知道金大夫家又有营生做?”
外祖母笑了:“只要我觉着又有营生做了,一去就保准有!要说是挺怪的”
果然她一会儿就抱了一堆拆洗的活计回来,进门就说:“这金老太太躺了十年了,她可不能死呀!”之后外祖母感慨起来:
“她活着也是受罪,只比死人多口气儿。”
金大夫是大名医,应当知道什么人该生什么人该死什么人该半生半死。
外祖母搓洗着金老太太的褥单,上面有斑斑可辨的污秽遗痕,很难洗净。外祖母停了搓洗,很神秘地望了望我,我知道她话瘾又犯了。
“这个半死半活的金老太太呀,可不是金大夫的亲生娘老子,她是个小夫人!金大夫是大夫人生的,大夫人被小夫人给气死啦,啧!”
又是一个男人娶两个女人的故事,而且还出了人命我在心中归纳着。
“金大夫应当很恨那个小夫人呀?怎么还又医又治总让她这么活着呢。”
外祖母被我问得怔了神儿,似乎也觉得这是个问题,她想了想:“大孝子呗!你个小毛孩子怎么总是刨根问底呢?给我坐一壶热水去!”
提着洋铁壶我在小院里撞见了老六。
他眼珠子一转:“我找了你小子好几天呀!”
我知道这是大瞎话儿,就问他什么事情。
“打枣,我让你帮着我打枣!二十几个小孩儿央求我,可我选准了你,,
我顿时觉得老六比手中的洋铁壶可爱十倍。
“不过还得请你晚上跟我玩一趟。哪天我请你去洗澡!
劝业场楼上福仙池呀。”
好象他心里的愿望很多,话就说得很乱。
我一揽子都答应了无论白天还是晚上。
打枣,我终于进了沈家宅门。
老六早就备好了竹竿子和铁勾子,他大将军似地说:“把我们家的大盆儿小盆儿都搬到院子里来,可别搬我妈妈的尿盆儿!”
沈家住两层楼房,楼道很暗,地板陈旧,踩上去吱吱乱响,我想起了外祖母常讲的鬼。
老六在院子里催命:“快点儿,你是粘屁股呀!进了屋就出不来?”
这好象是一间卧室,有床有柜有沙发,只是没有盆。我看到床头墙上挂着一张大照片:烫了发描了眉涂了唇,很大的头像正在笑。
是那个黑太太,沈家大夫人。我站在床前看着照片,而她也不动眼珠儿地久久望着我。
我逃出了这间屋子顺着楼梯上了二楼。
一下子我就变得蹑手蹑脚,小毛贼一样推开了一间房门。屋中极亮,太阳越窗而人扑了个满室温暖。很静,一张大床横在屋子里侧,一个女人十分耀眼地卧在床上,打着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