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从我肩上滑落下来,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我看到他双眼放射着黄鼠狼一样的光。
“天!我黑妈成了一块大排骨,让他全啃啦”老六说着就往楼梯那边爬。
我完全记不清是如何从金家宅门里出来的了。我蹲在小巷里,喘着气对老六发誓。
“我这辈子也不随你到金大夫家扒窗户去了!跟去阴曹地府一个样呀。”
老六木头人一样立在夜色之中。
缓过气来我问:“金大夫请你黑妈吃鸡,她吃了吗?我见过那只鸡是和黑枣一锅里煮的。”
老六说:“我瞅见我黑妈扬着头说金先生你得从自己心里认准了自己是个男人,别自己吓唬自己这时候我黑妈横过身子点了一根烟卷儿,递给金大夫说抽吧,抽烟才是老爷儿们。借着那根儿洋火的亮光,天呀!我我绝不扯谎,我看见屋角大床上躺着一个尸首,尸首!”
尸首?望着仍然浑身打战的老六,我说:“那尸首还有口气儿呢,是金家的老太太。”
老六瞪大眼睛看我:“敢情是这么回事儿!”
我在黑暗中与老六分手。他突然愤怒起来了:“妈的,我胖爹跟我白妈黑妈还不同屋呢!金大夫不避他老娘就敢这么闹腾?狗屁大夫。”
我说金大夫的老娘只比死人多口气儿。
回到家我就挨了外祖母一顿臭揍,之后她给我吃了半个窝头就开始对我夜审。
我全招了。
外祖母听罢,却抽抽泣泣落下泪来。
“咱们这条可怜又可恨的小巷呀!真像铁打的一般。真是男人不男,女人不女哟。”
外祖母沉思片刻问我:“你、你见着金大夫用那些常让我洗的床单子毛巾被了吧?”
我说我用肩膀驮着老六,什么都没瞅见。
外祖母眼光发僵:“他还是嫌她脏嫌她脏呀。脏?可他又离不开这脏。明个一早儿,段四保准送洗的活计来,天啊。”
我问了一句:“他跟她那是干什么呢?”
外祖母变了脸色:“小孩子家!金大夫跟黑太太有一笔账算不清,急了俩人就打呗。懂了吗?往后不许瞎寻思。”
我就相信了这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
段四哼着小曲儿端着一小碗白油漆,亲手在小巷墙上写下了欠缺日久的“卫生”二字。小巷终于“除四害、讲卫生”了。
这两个字他写得十分难看,走畸得没了样子。
我在一旁说:“黄鼠狼也得除吧?”
段四斜了我一眼说黄鼠狼不算四害算五仙。之后他来到我家,送了一包袱活计。
“您就接着洗金大夫吧,没完没了呐。”
外祖母请他落坐,说:“段四爷今儿个您得给我说说古了,我问金大夫怎么爱吃那烧鸡?”
段四嘿嘿笑了:“解放这么多年了,你还问那些反动派的事儿有什么意思呢。”
他大模大样起身:“可说呢,昨儿个街道主任遇见我,说金大夫大有进步向他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呢。金大夫跟街道主任说单干开诊所是身在街道,就得有个好表现。虽然配不上入党,可也得表明个心迹,申请书就递上去了。这就叫新人新社会,你还问那些个黑暗里事儿干嘛!”
外祖母听呆了,许久才说:“那我老婆子就洗我的衣裳吧,反正得洗到死呗!”
段四:“闭着眼洗吧,从水里搓出银子来呀。”
“晚上我给你炒个菜,你来我这喝两盅?”外祖母一下子热情起来。
“我忙。今儿个晚上我介绍一个人来跟白太太见面,我这是唱红娘啦!”段四很得意。
外祖母笑着说你从哪儿找来这么多光棍汉呀,“白太太托你办事也算是老伙计了。”
段四说:“没想到我还有机会助人为乐。”
这一程子是忙了段四。小巷子就好比一锅汤缺了他这点儿味之素还真压不住腥气。他当了街道居民代表整天一本正经,坐在金大夫诊所里给求医的挂号还大讲杀蝇灭鼠防匪防特。添了一句他以往没有的口头语见人就讲。
“蒋介石想反攻大陆?打我这儿就不干!”晚上就给白太太当差,吃了晚饭他就在沈家门口候着,也不分一三五和二四六。
白太太似乎很想一步就嫁出去过新生活。
老六提着一根木棍站在院门里边。
“段四你大茶壶,再敢给我白妈找主子我打折你的狗腿!”边说老六边嚼着黑枣。
“小祖宗,我这是给你白妈介绍对象。爱情,电影里不是也演吗?恋爱自由这是你白妈托咐我办的。待一会儿就来一个,好人。
你可别跟着添乱呀!”段四说得口水直淌。
段四语不休:“你看,男婚女嫁。人家马三姐不是也正搞对象嘛,一个样。眼瞅着马三姐就要把上门女婿招进来啦。你懂吗?”
我插了一句,问:“段四爷你怎么不搞呢?”
这句话把段四给问怔了。老六在院门里喊:“对!来的那只母黄鼠狼就是找他搞对象的。”
段四坦然了:“我这辈子就是看着人家搞,这就叫助人为乐把困难留给自己慢慢克服着。”
黑太太推开了楼道的门,小声唤老六:“不许和段四爷顶嘴,他这么大岁数了。”
老六怒视了段四一眼,扔下棍子上二楼去了。这时黑太太眨了眨丹凤眼,笑着朝我招手。我知道她又有事情找我,就装模作样走过段四身旁,进了沈家的楼道。
楼道依然很黑。进了黑太太的卧室,我发现屋中的摆设与我上次所见有了挪动。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张床的四周,挂起了一圈黑纱的幔子,而那只大沙发也披上了黑色平绒罩子。
屋子黑得十分素净。鲜红的只有床头墙上她那张大照片里的双唇。
黑太太递给我一个包袱,我认出是金家的活计。她说:“工钱还归你姥姥,我闲极了,洗一洗手工营生算是玩一玩。”
之后她抚摸着我的脸,说:“好好往人上长。”
我就说出了我早想说的话。
“白太太忙着让段四给她介绍对象,您怎么天天呆着不搞对象呢?您长得也挺俊”
她笑了:“傻孩儿,我有丈夫呀,沈先生。我还搞什么对象呀?”之后她不笑了:“白太太比我年轻,我得让她走出去我留下,早就说定了的,不能改了”
我抱着包袱要走,黑太太说:“小鹿子,你多呆一会儿吧,跟我说说话。”
我说:“说话?我不会说呀!”
“不会说咱们就这么坐着,啊?”
我就陪着她坐着。她哭了。
“你过继给我当儿子吧?”她突然说。
我说我妈妈早就死了。您缺儿子,就自己生一个吧。我就是我妈生的,她在女七中教书那年生的。
黑太太笑了,这种笑容我至今也没从第二个女人脸上见到。
她说:“你妈妈当然了不起。一万个我也顶不上一个她。当年是你妈妈给我扫的盲。长大了你可要年年祭奠她。”
院子里,段四吆喝起来了。
“来了您呐,季二爷请”
那个季二爷边上楼边嘟哝:“段四你这老毛病怎么也改不了呢?我不是来听你吆喝的。”
我将包袱里的活计送回家,在刚刚浆洗过的一条床单子上发现了一朵手绣的花朵黑色牡丹。我知道这是黑太太给添上去的。
外祖母没瞅见,只是叹道:“她这是自己洗自己呀,命苦”
我随外祖母动身,往沈家二楼去打牌。
沈先生肉球似的坐在屋里,我看清了他有一双很小的眼睛和很大的鼻子,十分突出。
“姥姥您坐,老六他妈妈有客人,一会儿就过来,咱们开局”沈先生人倒很和善。
我就出了屋走到白太太的门口,见老六坐在门外地上正吃黑枣。他说:“我早晚宰了段四!”
段四正在屋里给那个季二爷递茶送烟。
门半敞着,我看见白太太正和客人聊着天儿,显得轻松自如。段四像个小伙计。季二爷四十来岁的汉子,原来就是那个筑路工,当年有名的京剧花脸演员。
这演员出身的人反而显得有些不自然。
白太太:“当年我没眼福,不过可以想象季先生的念唱做打艺术自成一家呀。”
“过奖了过奖了,只是个戏子呗。”
“季先生如果不忙,我请您打两圈牌呢。”
“不,多谢,我告辞了”
季二爷起身。白太太笑吟吟说:“您不赏脸,就劳段四爷送您,我失礼了。”
段四哈腰点头送客人下楼了。片刻段四就噔噔跑上楼来,喘着问:“二太太您看?”
白太太随手塞给段四一张小票子,很欢喜地说:“也就是见见呗,不成。你接着寻吧。这人来人往,也给我解解寂寞。”
段四:“我说也是。”
老六:“段四瞧你那孙子样,哪像个街道代表!你那除四害讲卫生的威风呢?”
段四急了:“二姑娘您可得管教这小少爷,他四处跟我过不去”
白太太大笑起来:“这新社会的人跟那旧社会的人就是过不去,有啥稀奇?咱们打牌去。”
当外祖母说“三缺一”的时候,楼梯上有了响动,大家都说贵人到了。
门开了,屋里的人都怔住了。
是金大夫。
沈先生先打破了僵局,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金先生请坐,您这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呀,赏脸赏脸”说着他居然抬起那不太灵便的左手,礼让着。
金大夫一身深蓝色西装,深红色领带;头发梳得很光亮,白衬衣的领子雪一样白。他十分礼貌地冲在座的人们点着头,脸上全是微笑。
“这、这么多年了,我是第一次上沈先生的二楼,真是疏于邻里了。”
白太太十分响亮地笑了:“贵人多忘事,去年您还上楼给我家先生瞧过一次风寒呢。”
“噢、噢我这记性呀。”
外祖母说咱们开桌打牌金先生坐我对门。
金大夫连声说我不会打牌我不是来打牌的。
空气又凝住了。
段四陪着笑容,往外边走边说:“我侍候了金先生这么几年,真不知道您不会打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