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是可免夫的,出几个钱,有人愿意舍命去替。傻篓子他爹开着个小铺眼儿,不富,又是个财迷性子,只得认头让自己的独苗儿傻儿子寒天黑地去西营门外动锨镐了。这兵荒马乱的年头。
这城,已经被人家围了好多天了。那些围城的兵,说是从关外开进来的,要得天下。
甲长说,夜里干活儿傻篓子你可别多言多语说梦话,嘴给身子惹祸。
傻篓子他爹在屋里应了声,又不是去战壕里睡觉,他说屁梦话呀。
甲长五短身材,在街上开着个炒锅。人们都叫他罗矬子。他炒出来的干货,香透半条街。
随着甲长往院子外边走,傻篓子脚上只穿了一双烂了底的布袜子,像踩在冰河上。
院子里追出一个声音,说傻篓子慢着走。
院子是四合套的,挺曲折。院子深处立着一棵小树,是槐。一个嫩嫩的小媳妇小步一串儿绕过当院的二道门楼子,又喊了一声傻篓子你这是给谁去送脚丫子呀。
一个男人正蹲在阳沟边上漱口,咕咚咕咚弄得满嘴全是响动。小媳妇从他眼前跑过去的时候,他从嘴里拔出牙刷子说,吃了吧他曲嫂子。
小媳妇说没呢我刚坐上锅。之后她气喘吁吁朝盛满了黄昏的胡同举出一双物件儿。
是一双半旧的骆驼鞍式靴头儿。
院子里弥散着熬鱼的味道。腥,像是锅里忘了搁醋不够口儿。
傻篓子也不说谢谢曲嫂子。他接了鞋蹲下身就往脚上穿。人家的鞋大,豁豁亮亮穿上了,顿时见暖。上了街,傻篓子回头看了一眼胡同里的景物,随着出夫的人流往西边开去了。
天一下子黑了下来。
小媳妇扭摆着小巧的身子往院子里走。越过门槛子迎上来一只黑猫,冲她喵喵叫唤。这猫恋人,一往一返在她腿间蹭来蹭去,很瘦的一身皮毛。
我屋里又没熬鱼,你跟我粘缠嘛呀。她合严双腿一夹,那黑猫就窜远了,但不是去拿耗子。这是一只出了名的馋猫,人人恨。
黑猫就钻进了北屋,那是孙合家的灶上正在熬鱼。弥散在院子里的味道与往日不大相同,似乎是少了些佐料儿。
围了城,这鱼也熬不出什么味道了。
蹲在阳沟边上刷牙漱口的男人就是孙合:四十上下岁,细长身子瓜条脸,一只眼睛明,一只眼睛暗,公鸭嗓子。
这城防修了三个多月了,说是固若金汤,那八路军怕是攻不进来吧?孙合嘴头子上堆着一层牙粉酿出的白沫子,含混不清地说着。也不知道他是说给谁听。
这是孙合多年的习惯了,凡吃鱼吃肉吃虾吃蟹,饭前必要下番工夫。不论天冷天热,端着茶缸子蹲在阳沟边上,先蘸上牙粉刷牙,力气用得很猛,涮净了牙刷子,再蘸上细盐末,力气便用得很柔合了;之后用弓子刮舌头,最费时辰;末了是清水漱口,润开嗓子。
为了图个满口清爽,吃腥荤儿才能品出个子午卯酉的味道来。只要有味道,孙合是肯下工夫的,不能委屈了自己的嘴。
北屋门槛子上堆着孙合的一群孩子,正往屋外撵那只馋嘴的黑猫。蹲在阳沟边上的孙合似乎脊梁上长着一只眼睛,不扭身子就是一声喝斥。关门,出来喝风呀!
五只大小不一的脑袋一齐缩了回去。这时候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枪响。
孙合噗地吐出一口水,仄了仄耳朵,很有把握地说,是西边,西营门外边响枪。
他的左眼黑洞洞的,凝固而无光,像一只瞎了火儿的枪口。
衬得右眼更亮了,乱眨动。
那八路军兴许攻不进来。
天这么冷,孙合依然光着脑袋扎煞着手,立在当院里找话说。这院子是老爷儿们的大客厅,站惯了也就没了天气,无冬无夏。城里的男人们不聊天是活不下去的
话憋在肚子里作病。
孙合的话是药引子,南屋里果然出来角儿了。傻篓子他爹穿了一件蓝色棉袍子凑到院子当央,哈着热气团团着身子,上下不舒展。
傻篓子爹见孙合的嘴拾掇得这么爽神,知道他晚晌这顿又是腥荤儿。他想了想,说这又沟又壕的,那八路军兴许攻不进来。
谁说不是呢。孙合拉开了海聊的架式。
其实是解放军。住在大杂院里的平头百姓不知人家已经换了称号,用的还是老词儿八路军。从有日本人的年头就这么叫,没改过嘴。
这钱可是越来越不值钱呀,毛得要命。傻篓子爹爱念自己这本经。他开着个小门脸,专卖应时利节的土杂品。这几天没人上门,他也就吹灯拔蜡关了门板儿,候着。
他也说不清到底候着什么。
孙合说这城不那么容易就破,警备司令叫陈长捷,南蛮子。
就是生意不好做了,兵荒马乱的。你等着看吧,兴许一块大洋买不了一个烧饼。孙合是个掮客,凭口舌腰脚在街面上给人家跑合儿,挣拥钱。他说,人不识字呀能混上饭吃,没有脑子可就混不上饭吃了。
傻篓子爹嗯嗯应着,瞅着孙合的这张脸孔。
孙掌柜,您这只左眼,还有目力吗?傻篓子爹问了句傻话。做了这些年邻居,他一直没弄清孙合是不是失了一只目独眼。
孙合被这句话给问乐了,一呲牙说,马马虎虎马马虎虎,混饭吃呗。
孙合就聊,傻篓子爹就听,天就更黑了。两个老爷们像是没屋子的人,干冻着。
北屋里推开一道门缝,闪出孙合的老婆蓬头垢面的模样:大虎他爹吃饭啦。
您不上我屋里吃点儿?孙合吐了口粘痰。
请吧您呐,吃完饭我屋里咱接着聊。傻篓子爹是个肉头肉脑的男子,自打死了老婆他就没吃过解馋的东西,一肚子素净。
孙合进屋去品味他的腥荤儿了。这种时辰,他家里最安静,不许有半点儿声响。而那五个高矮不一的孩子围坐在饭桌子前边,吃相十分斯文,没有一个敢吧嗒嘴儿的。孙合教子很严,常训斥孩子们说,吃无言睡无语这是圣人训,贵人要有贵样,长大了才能混上个好事由儿,进铁路进邮局进银行,端铁饭碗过好日子。
傻篓子爹双手揣在袖口里蹲在自家门口,候着孙合吃完饭出来接碴儿聊。他生就一双又大又厚的耳朵,专门爱听孙合的天南海北。
屋里没生火,比外边也暖和不了多少。前些天买了五斤煤球,没舍得烧。
这时候傻篓子爹听见孙合在大声吩咐。
给傻篓子家端两条鱼去,大虎。
给曲大少家也端两条去,三柱子。
傻篓子爹心里一热:这孙掌柜是个穷大手,老天津人的作派呀,要里要表的。
之后他听见铲子响了,就咽下一团口水。
远处又传来一声枪响,隐隐约约。
唉,这日子口儿还讲究吃鱼,也只有咱天津卫呀。九河下梢,吃尽穿绝。
傻篓子爹自言自语,冻出了两行清鼻涕。
曲家屋里的小孩子哇哇哭了起来。
二
那小媳妇水红的裤子水红的袄,手腕子嫩得赛过白藕。她是曲达元的填房,过门刚刚半年。曲达元的前妻害痨病死了,留下个没摘奶的孩子。娘家心疼孩子怕受别人的委屈,就让她嫁了过来顶替死去的大姐。俗话说这叫姐俩寻了一个人。
她一步迈进门便做了娘,整天弄着个小孩子脚手不拾闲。邻居们还是依照曲达元前妻留下的称呼,叫她曲嫂子。她好象在替姐姐活着。
曲达元人称曲大少,是个游手好闲的懒虫。祖上留下的产业,传到他头上没几年就折腾净了,手里连个屁也攥不住。
丈夫三天两头不着家了,蹲棋摊泡茶楼出戏园子进书场,像个水游子。
又三天没回家了。她心里念叨着,在门前往那只小炉子里续煤球接火,闹出半院子的烟。
日子紧巴,煤球就得数着个儿地烧,比鸡蛋还金贵。水缸里的水也快用净了,明天就得花钱雇人去挑。拉水车的小伙子名叫大用子,这几天一直没见踪影,八成是给保安旅抓去修城防了。
等明儿个叫傻篓子给挑吧。水缸满了就替他补一补那双烂袜子,一还一报。
他曲嫂子你接火呀。傻篓子爹蹲在自家门前瞅着,对她说,黑下要是把炉子端到屋里,可得在意着煤气熏着。
她问,您吃啦?
吃啦!孙掌柜的鱼。他说。
这时候甲长进了院子,身影又短又矬。
这时候孙合屋里有了大响动
哗啦一声掀了饭桌子,是
孙合在嚷叫,说你这是喂猫呀,熬的这是嘛鱼呀味儿不正让人怎么吃!
孙合的老婆争辩,这兵荒马乱的,小杂货铺关了张,没搁鱼佐料儿是瞎话,就是缺了酱豆腐和面酱。你逼我抹脖子上吊呀!
没能耐就别熬鱼我操你祖宗!孙合骂她。
这年头你操我祖宗我也没处给你找坟头去。
孙合又摔了一个茶碗,江西瓷的。
甲长听了一会儿,冲屋里说,文火熬鱼,孙掌柜您怎么变成了武吃呀?味儿正不正的,等太平了您再慢慢品吧!今儿个不是日子。
孙合闻声出了屋,罗掌柜罗甲长,您屋里坐吧,大虎他妈妈沏茶呀,搁那小叶儿。
小叶儿留着您自己慢慢品吧,我是公事。
好,您公事您公事。孙合站在当院里,捏着根洋火儿慢慢剔牙,像瞎了一只眼的宋江。
孙合饭后是要剔牙的,但有腥荤儿的时候他从不剔牙,图希个余味在口,慢慢品着解闷儿。今儿个的鱼味不正,得剔出去。
傻篓子爹问他,没吃呀?我看你剔牙呢。
嗐!半饱儿就觉着味不对,这是老天灭我呀,劫数。罗甲长您又敛份子钱呀?
罗甲长嘿嘿着,孙掌柜这日子口儿您还能坐在家里吃上鱼,够谱儿啦!
鞋底子大鲫鱼,是赵家冰窖的六少爷死乞白赖非送给我的,说改改口儿。这日子使黄货也换不来二斤鱼呀!谁敢去凿凌眼喂八路军的枪子儿。
傻篓子爹说,莫谈国事吧孙掌柜。
罗甲长正式说话了,矬声矬语。
都别掌大灯,要是非掌灯不可就得使棉被捂严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