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屋她就惊呆了。
爷儿们坐在条案前的太师椅上,一脸正气。他手里拿着一块玉石的镇纸,啪地往桌子上一拍,高声大嗓像个刚刚升堂的县太爷。
屋里还掌着一盏煤油灯。这可犯法呀罗甲长说了灯火实行管制。可她不敢说,心里急得似火上了房。
他爹,你赶紧躲一躲吧。
曲大少像是根本就听不见她的话。一本正经审案子呢。那只黑猫,被捆在门框上吊着。
我说你是死罪!扑飞了我的鸽子是死罪。那是我夜里下酒儿的一碟菜呀。死呢我也让你死个明白。民国啦什么事儿都有个章程。你有九个魂儿也没用。我就够馋的啦,你比我还馋,我能不治你的罪吗。
你爹,八成是抓兵的来啦!你得躲一躲。
曲大少听了,没往心里去。他慢条斯理地说,抓兵?他们敢乱抓兵!我爷爷活着的时候有一次
她急了,说是膏药早晚得贴到肉上你还是躲一躲吧。曲大少出神地望着她。
嗯,那就躲一躲吧。曲大少有生以来头一次顺从了媳妇的话,站起身问她。往哪儿躲?
上房上房!她想起了院子里的梯子,就奔出了屋。
她扶着梯子。爷儿们黑灯瞎火就往梯子上攀。他嘴里还嘟哝着。抓兵,他们敢!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大街上一提咱老曲家她心里说,你就别念这本老黄历啦。慌里慌张她放倒了梯子,站在那里喘着粗气。
那只吊在屋里门框上的黑猫喵喵叫唤着。
她心里说,叫唤吧!都死了才清静呢。
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原本是拿了主意的,跟几位老太太去居士林听经,平常在家里吃斋念佛,认命。
那几个大兵鬼儿进了院子,大嗓门嚷嚷。
屋里有老爷儿们的都给老子出来!
没人应声。只听见孙合老婆在屋里叫唤。这罗甲长干嘛去啦?他得来维持维持呀!我这寡妇带着一群孩子可怎么办啊。
曲达元媳妇心里说,她几时成了寡妇呀!一嘴食火烧得胡说八道。
一个大兵推开孙合家的门。你家男人呢?
老总您屋里坐吧?我男人?那死鬼撇下我们娘儿几个早班儿就走啦!他才三十六啊。
那你就赶紧改嫁吧,别守着啦!
嗯,我改嫁我改嫁,我听老总的劝。
曲达元媳妇远远听见,心里扑嗤一笑。
女人家说守寡就守寡,挺容易的事儿。她心里寻思着就轻手轻脚进了屋,放了那只黑猫,之后又一口吹灭了油灯。她一个人立在黑暗里,发呆。这日子到什么时候算是一站呢?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进了傻篓子屋。傻篓子躺在暗楼上睡觉呢,可巧没说梦话。屋里死坟地一般,不像有人住的地方。
那军官出了屋说,横竖也得找着个人呀!
曲达元媳妇迎出屋说,老总们辛苦啦。
我看你身上油水挺大,不是寡妇吧?那军官对她说罢,命令一个当兵的进屋去搜。
她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当兵的从她屋里拎出一只大茶壶。长官,炕上捂着两条热被窝儿,有男的,没走远。
军官乐着说,把茶壶拎回去沏茶喝。他色迷迷盯着她问,你男人呢?叫他出来我看看。
她的心慌得乱跳,朝房檐上瞥了一眼。
军官一直盯看着她的脸。他也随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房檐,又低头看了看那架躺在地上的梯子,心里就明白了。给我上房去搜!
之后他凑了凑对她说,你男人在房上吧?这可是你告诉我的。
一个兵立起梯子上了房。黑暗中这个兵的身形像一只巨大的怪鸟。
长官,这小子在房上睡着了,正他妈的冲着我打哈欠呢!
曲大少被当兵的推搡着出现在房脊上。他打着哈欠问,他怎么知道我在房上?你能掐会算呀?那当兵的觉得可乐,对军官说长官这小子倒像是缺几个心眼儿,傻里八几的!
曲大少顺着梯子往下走,大声说民国有民国的王法你们不能胡乱抓兵,我是良家子弟。
军官也觉出可乐,大声说,胡乱抓兵?那我就抓你去当兵,谁叫你自己往枪口上撞呢!
这时节罗甲长跑来了,连声说老总老总老总。
没见着西门庆,你这个武大郎倒跑来了。军官说着给了罗甲长一个嘴巴。声音很脆。
提拎着茶壶带着人,咱们走。军官说完便拍了拍曲大少的肩膀说,女人是祸害,你媳妇往房檐上飞眼儿,就把你给供出来了,明白了吧?走!
曲大少望着媳妇说,小贱妇,现在我懒得揍你,我早就知道你那眼神儿害人招风。
这一伙人就往院子外边走。她拿了一件棉袍给爷儿们披上,小步颠颠随着走,像素常送丈夫出门儿一样。
他爹,你慢着走哇,脚底下黑。
曲大少说,神洞子算卦叫我腊月里少出门,我呆在屋里怎么也走倒霉字儿呢?
住嘴!啪的一声曲大少脸上吃了一巴掌。
她生来头一次看见丈夫挨别人的打。素常都是丈夫打她。但他是个懒虫,往往只打一巴掌就觉得累了,歇了手。
人群远去了。她看不清丈夫脸上吃巴掌时是个什么模样。
罗甲长随着她进了屋。抓走了可就不容易回来啦!守城防的保安旅尽是刚穿上制服的新兵,二姑娘你得想办法把人弄回来啊。他急声急语对她说。
坐在炕沿儿上她不言不语。
他们怎么知道曲大少藏在房上呢?他问。
这事我心里也纳闷。我就只当他这一次又是出去闲逛了,反正这种守活寡的日子我也习惯了,有爷儿们没爷儿们都一样。
看不出你这小娘儿们心肠还挺硬。罗甲长没敢伸手去摸她,快快出了屋。
他站在那个壕口前发呆,心里说这日子真他妈的没劲!老不老少不少男不男女不女的。
黑乎乎的院子里又进来一伙子。吓得罗甲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定住眼神细看,原来是孙合一伙子人回来了。
带进来半院子酒气。孙合乐呵呵的,傻篓子爹却喝得东倒西歪的舌头发硬。
罗甲长急忙说,坏啦!曲大少给抓了兵,还拎走他家一只大茶壶。
真的?哎呀呀,幸亏我们半道上进了小酒铺,要不也得赶上抓兵。老天有眼啊。孙合站在当院大发感慨。
三个孩子乱声说,爸您真圣明,喝了这顿保命的酒。傻篓子爹的酒被吓醒了,怔怔说,还拎走一只大茶壶?哎呀!
准是来逮傻篓子的,驻在城角儿的那位长官。
这么说曲大少成了傻篓子的替身?孙合叹了口气,领着孩子进了屋。
他老婆缩在炕头上说,为了你刚才我当了一次寡妇。
孙合一笑说,该当寡妇的时候就得当寡妇,别给人家当窑姐就行。
你饿了吧?我给你冲一碗油茶面吧。
孙合沉吟了。说不定这一次曲家小媳妇就得守寡。那枪子儿可不长眼啊。他嘟哝着躺在炕上,又想起了那一批白白就到了手里的草袋子。等行市吧,早晚有开张的时候。
十三
傻篓子他爹的酒到半夜才醒过来。他下了炕,抖抖索索冲那只大茶壶里撒了一泡尿,心里也就明白过来了。这日子过得真没劲。
看人家孙合,精明强干,三下五除二就把草袋子的事儿给办了,只出了一身汗就白得了那么大利。人家一只眼睛的人比我这两只眼睛都看得宽看得透。人跟人不能比呀。
睡不着觉,他穿上衣裳出了屋。院子里黑得像个大洞。只有曲家屋里有响动,闪着微弱的死光。爷儿们给抓了兵,这小媳妇没了靠山可别思想不开要寻短见啊?
他轻手轻脚到了曲家窗户前,听见哗啦哗啦的声响伴着人的低语。
他曲嫂子,还没歇着呀?他压低声音问。
屋里没了响动。傻篓子他爹看出这窗户上是捂了一条棉被的,屋里亮着灯呢。
他曲嫂子你可不能想不开呀!曲大少爷当了兵日后要是升个连长团长的,那可是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的好差事啊。人生在世说不准赶上哪块云彩下雨。傻篓子他爹立在窗前像在念经。
门开了,扑出来一团光。快进来吧好心人!傻篓子他爹眯着双眼一步迈了进去。
敢情是个牌局!四个老娘儿们,东南西北风刮起来,正赌着呢。
摆糖摊儿的四姥姥对曲达元媳妇说,真有人疼你呀半夜来叫门。
曲达元媳妇说,五条你和吗?
孙合老婆望着牌桌不言不语心里算计着。
还有一位肉乎乎的小媳妇,看着面熟。傻篓子他爹终于想起来了,她是开木器行的老杨掌柜的儿媳妇
公公的尤物。
这是什么日子呀你们还有心思打牌?
曲达元媳妇面露窘意。她们仨非要打,三缺一我也没办法,随着呗。她说着又砍出一张么鸡,像是上了挺。
爷儿们抓了兵,你倒打上牌了,不贤惠不贤惠。傻篓子他爹心里嘟哝着,挺不满意。
老杨掌柜的儿媳妇说,兴许你那曲大少明儿个就能回来,别愁。
我借你的吉言吧,和啦!曲达元媳妇推倒了牌一条龙,全是万字儿。
傻篓子他爹没心思观阵,出了曲家屋,就往院子外面走。我那草袋子丢不了吧?我得想办法让死物变成活钱儿呀。他出了胡同。
前面黑乎乎晃着人影儿。傻篓子爹心里嘀咕,是谁呀黑灯瞎火还出来夜游?别是去偷我的草袋子吧,转念一想,那草袋子已经成了万人嫌的废物,谁愿意偷个祸害回家呀。
那人影近了,出了声。你这是上茅房呀?可千万别去那茅房了,夜里不许可上街啦。
原来是孙合。傻篓子他爹问,你也上茅房呀,在哪儿拉的?
我在庚申胡同咱们存草袋子的那个茅房里拉的,挺痛快。孙合说着提了提裤腰。
咱草袋子没事吧?
咱草袋子没事儿!谁敢去死鬼那儿偷东西呀。比进了花旗银行的保险柜还保险,你就把心搁在肚子里吧,没事儿。
孙掌柜你真是个细心人。傻篓子爹心里踏实了,就往广和斗店的方向走。
广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