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的陪护结束以后,尽管她依依不舍地把我送到门口,说了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要是你们公司一直派你在这里陪护就好了。”可我并没有接她的话,只说了句祝她弟弟早日恢复健康就溜之大吉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也许是她说过的那句“画风大进”的话让我不太舒服吧,人有时候是会这样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过不去,整个一件事也就过不去了。比如说我写小说,要是一个词用得不太贴切,或是一句话感觉不顺,我就无法往下写了,道理是一样的。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我潜意识中感觉到她弟弟是个障碍,要是那小子果真好不了了,成了白痴,那将来岂不要靠他姐姐照顾一辈子?而我如果真成了他的姐夫,这副重担理所当然地也要落在我肩上了。那我不是吃饱了撑的,弄个白痴来伺候,好玩?
大约在我进公司的第五个月,终于给我分配了具体工作。公司新成立了一个秘书科,这秘书科里一共只有两个人,没有专门的办公室。一个圆脸戴眼镜、穿着邋遢的姓刘的男人当科长,我是副科长,我俩手下没有兵。刘科长上任后的主要任务,就是在市郊考察,因为周亚振想在市郊买一块地,建一个林场。结果刘科长便不用到公司来上班了,只管在外边“考察”就得了,一直到我离开公司,他也没有“考察”好。不过他不来公司上班倒是好事,要不然听他说话真是活受罪。他是一个严重的结巴子,是我所见过的结巴得最厉害的家伙。“你、你、你、你,”他挤鼻子弄眼,仿佛做鬼脸一般地终于把这第一个字说完了,“最、最、最、最、最近、近、近……”其实他想说的只是:你最近在忙什么。可却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我这副科长的具体工作是,每天到音像店租两盘录像带给周亚振看。周亚振是每天晚上都要看录像的,也不知道周亚振喝酒喝得一塌糊涂怎么还能看录像。也许看录像就是他的一种醒酒方式吧。
早晨,我先到音像店,挑好两盘录像带(周亚振起初只看欧美片,以后好看的欧美片看光了,才勉强看看香港片,国产片他是从来不看的),然后到公司把录像带交给周亚振,如果周亚振不在,就交给鲁科长。同时聆听周亚振的关于录像带的指示,或是鲁科长传达的周亚振的指示。不外乎是昨天拿的带子好不好看,要不要继续拿这样的。
这工作干了一段时间后,我就摸准了周亚振的口味,他不太爱看简单的打打杀杀的枪战片,而是爱看有点艺术水准的片子,像获奥斯卡奖的片子他都挺爱看。以此判断,其实他也不是个笨蛋,要不是喝酒喝得太无节制,说不定他也能把公司弄出点样子来的。
每天,我把新带子交了,拿上旧带子(第二天到音像店拿新带子的时候再还旧带子),这一天的工作也就结束了,我愿意继续呆在公司里就呆,不愿意呆在公司里回家也可以。我通常是吃了公司免费供应的一顿午餐再走,回家去睡午觉,下午就东游西逛地找人玩去了。实际上我等于是上半班。
自从我干上这份工作以后,公司里有不少人都开始巴结我,他们都想从我这里看上免费的录像带。我基本上都是有求必应,当然次数也不能太多,太多了我就会说,鲁科长打过招呼了,不能把录像带给别人看,所以我也难办啊(鲁科长的确给我打过这样的招呼,这我倒不是瞎说的),这样一来,大家对我的印象都很好,理解了我的难处,不至于没有节制地向我借录像带。用公款做人情,又不要我掏一分钱,何乐而不为,只要不太过分就行了。我一个月跟音像店结一次账(因为是老顾客,要给我打折的),又用的是支票,再说每个音像店的租费不一样,因而我把带子给别人看,从费用上是看不出什么问题的。况且我还是副科长呢,谁会为这点小钱跟我计较。因为人缘好,到我以后离开公司的时候,很多人都对我依依不舍,还有人出份子为我饯行呢,那场面真是蛮感人的。
年终到了,每个单位到了这时候都是要开年终大会的,亚龙公司虽然乱得一团糟,什么规章制度也谈不上,可这年终大会却是要照开不误的。好歹也是个县团级单位,起码的规矩还是要讲的。
下午,亚龙饭店里已经坐满了人,还有很多人没位子坐,只好站着。公司本部的人当然全体都要参加,还有下属单位的干部和职工代表。大家都很兴奋,因为谁都知道,会后又要大吃一顿了,为此除了我们的亚龙饭店,周围的几家饭店也全给包下来了。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谈论开了,是多少钱一桌的标准,酒是什么档次的。他妈的,去年喝的是泸州老窖,今年再怎么说也要是洋河大曲吧。听说干部那桌要上五粮液呢,上午就见人买了一箱,运到后堂去了。那咱们到时候趁乱也弄一瓶来喝喝,操,五粮液是好喝。
饭店前面的主席台已布置就绪:一排铺着红布的桌子,桌上每隔不远就有一块立起的小牌子,上面写着公司头头的姓名,就跟电视上那些大干部开会坐的桌子一样。
音乐声响起,大家在干部的带领下开始鼓掌,因为这时周亚振领头,公司的领导开始鱼贯入场了。天哪,周亚振可打扮得像个人样啦(这也是一年中他头一次在下午还清醒的日子)。他身穿一套笔挺的米色西装,扎着红领带,平常像刺猬毛一样竖着的头发被厚厚一层油压服帖了,光溜溜的,苍蝇站上去都要打滑。一双死鱼似的小眼眯成一条缝,带着笑意,尤其是,他好像对自己到了下午还是清醒的感到不太适应,或者是他对自己打扮成人样感到不太适应,似乎有些羞涩,那张没胡子的马脸上升起了两朵红云,看起来真有点神采奕奕的味道。他边走边鼓着掌,走到主席台正中站定,向大家挥手致意,颇有几分领袖的风采。
会议开始,几个副总先后作了点缀性发言,重头戏当然由周亚振来唱。他说在这过去的一年里,公司在方方面面都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他把这些成绩的取得,归功于公司全体职工忘我的工作精神,以及良好的个人素质,他说有些人为了公司的发展呕心沥血,积劳成疾,这一切他都是看在眼里的,记在心头的。接着他点名表扬了一些人,其中就有被他踹中卵子在家休息了好几天的孔科长,大概他把这也算成“积劳成疾”了。在展望新的一年时,他说形势喜人又逼人,公司已经到了一个历史性的关口,时不我待,落后就要挨打,发展才是硬道理,要抓住机遇,锐意进取,开创出公司的新天地。说着说着他来了情绪,桌子一拍,当场就让公司下属各单位的头头站起来,汇报自己的单位准备在新的一年里取得什么样的业绩,简单点说吧,就是能完成多少利润。
那些下属单位的头头们慌慌张张地站起来,面面相觑。首先被点到的人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周亚振来了气:“你的嘴被屎烫了吗?话都不会说了。”
“三十……三十……不,五十万。”
“五十万?这就是你的能耐吗?你他妈的给我坐下。”他指着另一个人,“你说。”
“三百万。”
“好,好。有气魄,我就喜欢这样敢说敢做的人,大家给他鼓掌,鼓掌。”
接下来被周亚振点到的人报的都是几百万。饭店里掌声雷动,夹杂着叫好声和起哄声。轮到公司里亏损最严重的玩具厂的厂长时,他喊道:“一千万。”
“好啊好啊,”周亚振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我没有看错你,好好干,为全公司树立一个榜样。鼓掌鼓掌,他妈的,使劲给他鼓掌。”
会议结束,在悦耳的乐曲声中,大家排着队,依次走上主席台。周亚振已经站立在主席台前面了,桌上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大堆红包。每人走到周亚振面前站住,和周亚振握手,接受周亚振给的红包,向周亚振说一声谢谢。周亚振对有的人还拍拍肩膀,说两句亲切的话。
红包里的钱都是一样的数目,一百元。
因为拿了红包,因为酒菜丰盛,因为快过年了,结果那天有无数人喝醉。自然喽,喝醉了就忘掉了危险,不少人都挨了周亚振的揍。有人尝到了耳光,有人被踹翻在地,有人被酒杯盘子击中了头部,有妇女被吃了豆腐。
从我进入公司到离开,只被周亚振打骂过一次,这是非常少见的,公司里的人谁没有被周亚振骂过或打过多次——上至副总经理下至普通职员,甚至包括周亚振的情人鲁科长。我认为自己之所以受到如此礼遇,大概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我的关系比较硬,我的表舅是省公安厅的宣传处长(和周亚振是老同学),周亚振正是靠了我的表舅,才把亚龙公司挂靠到省公安厅的,这是周亚振非常看重的一件大事,他理所当然地要对我的表舅有所报答,也就是说要对我客气一些。第二个原因,是我这个人还是比较识趣的,从不给别人找麻烦——我没有利用过我表舅的关系向公司或周亚振提过任何要求,而且我对危险的嗅觉也很敏锐,每当周亚振喝醉了,或是觉察到他的情绪不佳,我总是离他远远的。即使他既没喝醉心情也好的时候,我也是除了工作上的必要接触,尽量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我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但是,我最终还是没能逃过一劫,这都怪我一时心软,才吃到了苦头。
前面说过,周亚振和鲁科长都是各自有家庭的,两人搞到一起后,就都不回家了,干脆在公司里同居了。也就是把会议室改成了他们的卧室,里面添了一张双人床和几个橱柜,反正他们也不在乎公司里的人说什么。当然公司里的人也不会说什么,老总搞个腐化算个屁事,哪个老总不搞?况且他们还不仅仅是搞个腐化,似乎也有点感情吧,否则怎么能这么大张旗鼓地同居呢?但是公司里的人虽然不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