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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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6年第2期-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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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就有人把我的情况反映到领导那里去了,人家说我,上班精神不集中,不是一个人怔怔地发呆,就是拿笔写写画画,这种状态,难保不发生第二次业务差错。 
  过了不久,因为新开了一个业务窗口,我被分配到新柜台去了,心里正在庆幸,这回终于可以换一个新的当班对象了,终于可以摆脱了那个暗藏的嫌疑人了,却发现局面有点怪怪的,我的新搭档黑头黑脸站在头儿的办公室里,迟迟不肯就位。 
  我知道了,她不愿跟我当一个班,她从来没有过短款记录,她担心今后再发生短款。她怒气冲冲地说,我可赔不起。 
  我想冲过去跟她理论,刚刚迈出一只脚,又缩了回来,我有什么理由去跟人家吵呢?我的确有过短款记录呀,换了是我,我也会这样想的。 
  但她终究拗不过头儿的命令,她在新的岗位上咚的一声坐下来,耷拉着眼皮,看都不看我一眼,好像我还没开口就已经得罪了她似的。我当然不会主动去讨好她。我暗暗告诫自己,在她向我开口之前,我绝不跟她说话,哪怕仅仅说出一个字,否则,等于承认我就是那个令人鄙视的嫌疑人。 
  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上班了。幸好,我们的工作无须语言交流,也能照常运转。有时她实在憋不住,外面又没有顾客的时候,就跑到另外的柜台去,跟人家狠狠地谈笑几句。这种情景越发让我坚信,沉默才是我唯一的选择。 
  一晃一个多月就过去了。有一天,头儿经过我身边,当着大家的面对我说,哎,你总不说话是不行的,现在正是优质服务月,你要小心上级的暗访队。到时有什么事,别怪我没提醒你。 
  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来,我真的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了。 
  头儿的警告也没能让我改掉不说话的毛病,没多久,我从一线调到二线去了。我知道我的调动有他的功劳,如果我被暗访队抓住了,他也是要负一点连带责任的,而他正忙于竞争一个中层管理职位。 
  对于很多人来说,从一线到二线,也许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毕竟到机关去了。但我不这样看,刚刚出了短款的事,我就被剥夺了上柜的权利,这不明摆着认定我是直接嫌疑人吗? 
  我想去跟领导说一说,我在那次短款中是清白的。我从来没有找过领导,从来没有跟领导单独谈过话,好几次,我忐忑不安地在领导办公室门前徘徊,都无缘碰上领导。只有一次,差一点就碰上了,当我赶到的时候,领导正拿着公文包往外走,可我有点近视,远看着有点像,又不敢肯定,等我终于认出是他的时候,领导已匆匆忙忙擦身而过了。我想喊,又觉得不太礼貌,想追过去,发现已经有几个人向领导簇拥过去了。 
  望着长长的铺着地毯的走廊,我突然没有了给自己洗去冤屈的力量。我想,不如算了,领导也不见得就是福尔摩斯。 
  我的新工作是事后监督,尽管繁忙,却也简单,就是把柜台上的业务收拢来,重新做一遍,看看有没有差错,有没有违规。全城共有30多个营业网点,每五个网点配备一名复核员,我一个人却配了八个。虽然工作量与工资之间没有比例关系,但我一点都不觉得有失公平,相反,我觉得这是一种认可。我喜欢被认可,虽然我一直与先进个人之类的荣誉无缘。
  我还意外地得到了一个单间办公室,只有五平米大,原来是开水房。 
  刚报到那天,我抱着自己的办公用具站在事后监督办公室门口,等待领导给我安排个座位。那些人护住各自的地盘说,我这里放不下了。我这里已经挤得转不开身了。我当然不敢自作主张,偏偏领导又不在,我只好抱着个小纸箱在走廊里站着,站了好半天,领导终于过来了,他去办公室调停了一会,没有结果,就把我领到开水房,让人抬走大电炉,放进一张桌子。我就这样待了下来。我知道,事后监督办公室里有两扇窗户,有柜式空调,有简易沙发,有茶几,有报夹,像个小家一样舒服,而我这里既没窗户,也没空调,仅有一张满是划痕的旧桌子,一台嘎嘎作响的电风扇。但我没说什么,我可以不在乎这些。 
  我觉得很滑稽,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实现的目标,我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实现了:从一线混进了机关,单间办公室,而我的武器不过是紧闭双唇,不发一言。 
  独处久了,我渐渐习惯了一个人无声地自言自语,习惯了跟自己的幻觉在一起,除此以外,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场面都让我不知所措。 
  一天当中,只有两个时段会有人出现在这间小屋里。一线的人来送传票,他们知道我是不会说话的,他们蹲在地上一五一十地数,然后抬起头来,大声说,哎,看好了,二十一本,没错吧?我点头。机关的人来取传票,他们早知道我形同哑人,他们一进门就大声说,哎,昨天的传票你复核完了吗?我摇头。怎么还没弄完呢?快点,下班前我要用。我又点头。 
  有一次,我感冒发烧,来到社区小诊所,医生二话不说,拉过一张处方单,垂着眼皮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在喉咙里吭哧了半天,好不容易可以开口了,却望着医生瞠目结舌。 
  我竟然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 
  我看出了医生眼里的怀疑与不屑,她肯定以为我是个傻子,要不就是疯子,不然,怎么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呢?我当然知道我不傻,也不疯,所以我的脸红了。 
  幸好我带着工作证,否则我不知道该如何挺过那个难关。我叫李默,这个名字看上去很不错,是我大哥取的,我原来叫李明进,是母亲取的,有一天,大哥端详了一阵我的名字,说这名字太俗,换一个吧。那时他正在外地上大学,在家里已经有了一定的权威。 
  我很久都没有弄明白,为什么我会在一瞬间忘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个热烘烘的季节,刚刚脱下春装,夏天就在一夜之间猝不及防地光临了。 
  早上,我像每天一样,没精打采地起了床,草草洗了一把脸,看了看天气,怪热的,再说明天是蔓蔓的家长会,所以我放弃了穿上那件新衣服的念头,随便找出一条棉绸裙子,看也没看就往身上套。我总是这样,在难得一遇的重要日子的前一天,反而穿得十分马虎,好像是要借此衬托一下明天的隆重。这条裙子已经很旧了,我的很多衣服都很旧了,但我无所谓,反正我也不用出席什么重要场合,只要我踏进办公室,便一头扎进传票堆里,哪也不会去,唯一可能去的地方,不过是厕所而已,有什么必要穿好看的衣服呢?穿给谁看呢? 
  过几天就要放大假了,业务格外多了起来,传票从桌上一直堆到地上。看来今天中午又不能回家了。 
  有人在门口喊了一声什么,是个男人的声音。我没理睬,除了取送传票的,没有哪个人会到这里来找我。 
  我低头忙碌着,隐约感到有个人走了过来。 
  难道还是幻觉?我身上有种很奇怪的现象,注意力越是高度集中,越是容易产生幻觉,整个人都沉浸在幻觉中,连身边小山似的传票都成了幻觉中的东西。我停下手里的动作,认真分辨起来。 
  李默!那人又叫了一声。仿佛是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呼唤,我艰难地抬起头,向那个人看去。他的样子越来越清晰,最终像被人搡了一下似的,突然呈现在眼前。 
  天哪,居然是他! 
  我难以形容当时的感觉,我只感到脸上一热,就像有一盆热水兜头朝我泼了过来。是曲靖!是曲靖站在我面前。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他似乎又长高了许多,我几乎要仰视他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像只小碌碡。 
  正要开口,曲靖向我身上溜了一眼,倏地移开了眼睛。我顺势看去,天哪,那条要命的裙子,不仅皱皱巴巴,像个厨娘,胸前的扣子还掉了一颗,我忽地坐下,抱起一本传票挡在胸前。 
  这番波折彻底打垮了我,我望着他,像白痴一样,找不到话说。 
  他还是那副气宇轩昂的样子,再一看,举止之间似乎多了一丝矜贵。早就听说他已学成回国,是个地道的“海归”了。 
  他问:朱一鸣呢? 
  朱一鸣是我丈夫,我们三个是高中同学。高考以后便各奔东西,曲靖是当年的全省文科状元,理所当然考进了中国最著名的学府,朱一鸣也考进了另一所不错的大学,他们都比我考得好,我只考了个专科学校。不过,到今天为止,我对那次高考仍然很不服气,以我一向的成绩,我不至于会考得那么差的。也许这就是命运吧,命运总是在关键时刻才会向你露一下脸,提醒你乖乖地回到它给你安排的轨道上去,在这之前,不管你是否跑岔了道,更不管你在岔道上跑了多远。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就慢慢平静下来了。 
  我抱着一本传票站在那里,我想说,朱一鸣不在家,朱一鸣出差了,朱一鸣不在原来的中学了。但我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望着他,一个劲地摇头。 
  也许他看出了我的窘境,不等我说什么,便一步一步退到走廊里,丢下一句话:等他回来我再找他。话音未落,就不见了人影。 
  我跌坐下来,脑子里嗡嗡作响。我以为我早就把这个人忘了,早把那些事忘了,可他突然又杀了回来,他杀回来的目的似乎只有一个,就是要看一眼我的笑话,看我一败涂地的样子,邋里邋遢的样子,是的,他就是来看我的笑话的,这么多年没见面,他居然连问候都没有一句,就直通通地问:朱一鸣呢? 
  隔壁又在传来哄笑。我偏过头去,看了她们一眼,有人见了我,拼命捂住嘴,我一挪开,她们就更加响亮地笑起来。她们肯定看见刚才这一幕了,她们肯定看见我的红脸了,她们肯定又在说那句话:女人脸发红,必在想老公。她们就是这样,总想窥视别人,总想取笑别人,好像她们就是为这个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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