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第一次把朱一鸣带回家时,我故意向母亲说,就是长得有点丑,那么瘦,眼睛那么小。母亲瞪了我一眼,说你知道什么!“自古才人无好貌”,难道你也想找个绣花枕头不成?
我知道她在暗指父亲,父亲是我们那一带典型的绣花枕头,长得一表人才是他唯一的优点,但这优点又被他用成了缺点,他喜欢到处招惹妇女,方圆百里左右,到处都是他不清不楚的关系户。
尽管母亲拿出父亲来说服我,我也还是有过犹豫的。有一次,朱一鸣因为一件什么事情,在街上开心地笑了起来,可能是太瘦的缘故,朱一鸣大笑的时候,全身抖动起来,像一根风中的芦苇,连膝盖都在软绵绵地飘动。我有点难堪地掉开头去,我觉得男人可以很瘦,但至少应该瘦得硬朗一些。接下来一件事情马上掩盖了这种感觉。朱一鸣无意间谈到了曲靖,他说,曲靖劝我去考研究生。不经意的一句话,我仿佛看到了新生活的曙光,前途美好的丈夫,聪明美丽的孩子,一家三口美满幸福。跟谁在一起,不都是想实现这个目标吗?
可事实并非如此,朱一鸣没去读研,孩子既不聪明也不漂亮,我不明白为什么失望的总是我。
蔓蔓的老师像领导似的,先是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然后就居高临下地望着我说,不管什么原因,打孩子都是不对的,好好一个孩子,可能会被大人一巴掌打到另一条路上去。她接着问:
最近家里没发生什么事情吗?我认真地回想了一下,摇着头说没有。
老师将蔓蔓的作业打开,放在我面前。
费了好大劲,才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字理顺,终于看清了几句话:爸爸可能不要妈妈了,可我想跟爸爸在一起,我不喜欢跟妈妈在一起,她不喜欢说话,总是一个人望着什么地方出神,总是看她那本破书。我好闷。
老师拿出讲课的架势,开始向我讲道理:孩子是很敏感的,不要以为孩子什么也不懂,最好不要让大人之间的事影响孩子的成长,有什么事不妨直接跟孩子沟通,现在的孩子,理解力和包容能力都比你们那时强多了。
我能说什么?难道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把家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吗?
对了,蔓蔓说你老是看一本书,能不能告诉我,你在看什么书?
我笑了一下:《邓肯自传》。
老师看着我点头,说我懂了。我不知她到底懂了什么,连我自己都不懂,我为什么总看这本书,百看不厌。
你要跟蔓蔓多沟通,我觉得很奇怪,有一次她突然问我,老师,小学生能不能寄读?
我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我不能当着老师流泪,我不能当着这个比我小的穿吊带衫的姑娘流泪,我来不及告别,低着头匆匆走了。
对于分居,我一直是对蔓蔓这样解释的,爸爸生病了,这病会传染的,所以我们要跟他隔离开来。我以为蔓蔓相信了,我亲眼看见她神情肃穆地点头来着,可她一转身却在作业里那样写。
晚上,我对蔓蔓说,爸爸的病还没好,我们还得跟爸爸分开生活一段时间,等他病好了,我们会像以前一样的。
蔓蔓不作声,低头写她的作业。过了一会,突然抬起头来说,爸爸不是这样对我说的。
他怎么说?
他说他要辞职,要去大城市,他到时候会来接我去,他只接我一个人去。
我心里一惊,却望着蔓蔓笑了一下,说他哄你的,他跟你开玩笑的。
我爸爸才不是开玩笑的。
我得跟朱一鸣好好交流一下,说好了不让女儿知道,怎么能在背后打这种离间战呢?一直等到蔓蔓写完作业睡下后,才敢出门。来到职高,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他的宿舍在哪里。夜太深了,四处静悄悄的,找不到一个可以问的人,到几个自认为可疑的窗前叫了几声,也没有结果。只好慢慢往回走。
已经差不多是半夜了,我一个人走在光秃秃的大街上,我从没在这个时刻走在大街上,突然觉得马路从未有过的宽阔,夜风徐徐,清凉无比,连路灯都透出一股温馨。我将自行车拐上马路中央,夜风像一台马力十足的电动机,叫嚣着扑面而来,我在马路中央越骑越快,感觉自己像一条会飞的鱼,在大街小巷自由自在地飞行,所有的街道都是我的,所有的空间都是我的,没有任何干扰,没有任何阻碍,我有一股想要喊叫想要唱歌的欲望,可我喊什么呢?唱什么呢?我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现成的东西也没有。最后,我用一声有点做作的咳嗽了却了这个心愿。我才明白,原来,想要表达自己的快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决定把几条主要的街道都逛一遍,我已经很久没有在街上逛一逛了。我甚至想,以后,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不妨都到街上来逛一逛,白天和夜晚真的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在夜晚,街道两边毫无生机的房屋都显得美丽起来,一棵小树,一根电线杆,都有着耐人寻思的意味,但白天就不同了,一眼望去,满眼都是俗气的枯燥乏味的东西。
我渐渐忘了自己出来的目的,似乎我在深夜跑出来,不是为了找什么人,而只是为了体验一下这个城市的子夜时分。
全城只有那条好吃街还是灯火通明的。本来已经走过了,想了一下,又掉转车头骑了回来,这条街开业很长时间了,我听说过,却从来没有来过,更别说是在这个时候。为什么不能尝试一下宵夜呢?在这样的夜晚,我突然觉得,什么都可以去尝试一下。
正准备坐下来,无意中一扭头,发现朱一鸣就坐在不远的地方,再一看,坐在朱一鸣对面的正是曲靖。在他们中间,林立着一大片啤酒瓶,像一盘下得正酣的国际象棋。
正准备悄悄换一个地方,朱一鸣看见我了。他盯着我,很不友好的样子。但我不生气,我刚刚在大街上撒着欢地跑了一气,心里舒畅多了。
我走过去,曲靖也看着我。大约他们正谈到什么沉重的话题,两个人都很严肃。我能感觉到,此时此刻,他们之间是不欢迎外人参加进去的,要在平时,我肯定远远地点个头,就悄悄地走了,但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我感觉好极了,我想,我也是他们的同学,我和朱一鸣毕竟还没有解除婚姻关系,我们仍然是一家人,我不光是可以加入进去,还可以拿出主人的姿态来,热情地招待一下多年不见的同学和客人。所以,没等他们邀请,我主动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气氛一下子有点怪,像一瓢凉水倒进了沸腾的锅里。朱一鸣板着脸望着菜盘,曲靖望着远处什么地方。没关系,我不生气,我心情很好,我想把我的好心情也分一点给他们。我冲他们笑了一下,说夜晚的空气真舒服,你们吃完宵夜应该出去走一走。
没有一个人回应我,就像我根本没有说话一样,我只得收起了笑脸。
曲靖站起身来说,朱一鸣,回去吧,太太都找来了,也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呢。朱一鸣没有站起来送他,只扶着酒瓶说,走前记得给我打电话。
曲靖一走,朱一鸣就拿起酒瓶在桌上重重地顿了一下。这么晚了,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给他震得有点矒了,过了一阵,才想起自己深夜出门要办的事。我说我在找你,我还跑到职高去了。
是吗?这么晚了,你还在找我?你还到职高去了?你能确定你是在找我吗?
我发现朱一鸣有点喝多了,神情都开始不正常起来,但我懒得和他计较,我不想破坏自己的好心情。我说,蔓蔓的成绩一下子垮了好远,成了全班倒数第十名,你也不管管吗?
孩子不是你在管吗?
可她在作文里说她想跟你在一起,她说你要辞职了,是真的吗?
你走吧,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这些。
我想叫他一起走,可又觉得说不出口,分居久了,我们真的有些生分了,只好一个人先回去。
也搞不清是几点了,朱一鸣满身酒气地闯了进来,一把掀开我的被子,厌恶地看了我一眼,说你起来吧,我们谈谈。我说明天谈不行吗?天都快亮了。
可以,但你别后悔,天一亮我就走了,我可能再也不回来。他看上去不像是喝醉了,更不像是开玩笑。
我们像谈判似的在桌边坐下来,他开始抽烟。
李默,我告诉你,今天晚上我做了两个决定,第一,我要离开这个地方,第二,我要离婚。我想听听你有什么想法?
放在桌上的那只手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我赶紧将它藏到衣袋里。太突然了,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桌上有半杯水,我很想拿过来一口喝下去,但我忍住了。我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第一个决定,我没必要向你解释什么,至于第二个决定,你有权利发表自己的意见,我的想法是,孩子跟你,因为我一旦出去,肯定一时半会稳定不下来,但我会每个月寄生活费回来。
你要去哪里?
这个你不用问,我自己都还不太清楚。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虽然比不了曲靖,总是能活下去吧。
为什么突然做了这个决定?我有些难受,我以为分居一段后就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们这里好多夫妻都这样,分居只是很寻常的一种吵架方式。
李默,你说实话,你今天晚上根本不是去找我的,你知道曲靖回来了,所以你就睡不着觉了,你就满大街去找他了,对不对?
荒唐!我找他干什么?他是我什么人我要去找他?
别装了,你以前拼命追求人家,现在还暗恋人家,对不对?
我霍地一下站起来。
朱一鸣,你要离婚便离婚,何必要用这种方式来侮辱我?
我侮辱你?你自己做的事真的忘了吗?你死皮赖脸地跑到人家家里去,赶都赶不走,你厚着脸皮给人家写情书,我一提到曲靖的名字你就两眼发光。我真为你感到悲哀啊,你这么痴情,可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