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侮辱你?你自己做的事真的忘了吗?你死皮赖脸地跑到人家家里去,赶都赶不走,你厚着脸皮给人家写情书,我一提到曲靖的名字你就两眼发光。我真为你感到悲哀啊,你这么痴情,可人家到现在看都不想看你一眼,你想想今天晚上,你一出现,人家就走了,你害得人家酒都喝得不尽兴。
是曲靖告诉你的?这些都是曲靖告诉你的?你们真卑鄙。
既然这么爱他,今天晚上见了人家为什么不上去表白呢?为什么要猥猥琐琐地缩在一边呢?不要太压抑自己,过分压抑会得病的。
盯着他越说越带劲的脸,我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扬起来,啪地一声,他踉跄了一下,捂着脸,不相信似的瞪着我。我转身回房,推上了插销。
他在外面踢着房门,还砸起了东西,他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一头野兽。
我平躺下来,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像擂鼓一样,这让我想起高中那年,那时,老师站在讲台上,手里举着那封信,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我坐在下面,却像坐在波涛之上,一阵一阵地摇晃,我的心跳也像今天这样,咚,咚咚,像越来越近的鼓声。我感觉到脸上有痒痒的东西,我知道那是冷汗,高中那年也是这样,老师说:……你耽误了自己不要紧,耽误了一个优秀的同学,就是对社会的犯罪……我在下面突然一阵发凉,像有人在脊椎上轻轻扎了一下某个穴位,浑身上下顿时一阵潮湿。
仅有的一点意识也在越来越淡:我压着了自己的衣服,这是我明天要穿的衣服,我会把它压皱的,我想把它扯出来,我伸出手,却抓不住衣服,我的手绵软无力,犹如刚刚降生的婴儿。好不容易抓住了,却发现根本没有力气把它扯出来,只好任由它去。
我在迷迷糊糊中有了一个想法,这个家呆不得了,这个地方呆不得了,可我能到哪里去呢?哪里才是我容身的地方呢?
窗外亮了,太阳照进来了,窗外又黑了,月亮升起来了。整整一天过去了,我没有打开过那扇门,也没有起床,不是没有试过,我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甚至还保持着昨晚躺下的姿势。我想我大概是瘫痪了。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书,一个小女孩,一向喜欢她的父亲有一天突然骂了她,而且还打了她,她非常伤心,躺在床上哭了整整一晚,第二天,她突然发现自己起不了床了,她浑身上下绵软无力,连一根丝线都拿不起,她从此再也没有起过床,她成了有名的床上公主,而她的父亲,那个罪人,他在一夜之间成了最绝望最可怜的老头。我也会像她一样,一辈子躺在床上吗?朱一鸣也会在一夜之间成为老头吗?
朱一鸣又从昨天晚上那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语气温和了许多,但我认为那语气里藏着一个阴谋。他在门外一次又一次地喊我,要我开门,他甚至激将我: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你是想见曲靖对吧?要不要我去把他给你叫来?我想,你叫来也白叫,我不起床,不开门,谁也别想见到我。我突然觉得这间屋子非常安全,瘫痪在床上非常安全。
我听见门下有纸条推进来的簌簌声,那里已经有好几张纸条了,我拿不到它们,我也不想看它们,我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看,我就这样浑身瘫软地躺在这里挺舒服的。
朱一鸣在外面喊:李默,你开门,我们好好谈谈,我可以不离婚,但你得出来跟我谈一谈。
他以为我是因为不想离婚而向他示威呢,他以为我是因为不想离婚而耍赖呢。我懒得向他解释,我什么都不想解释,我就觉得躺在这里挺好。
单位里的人也找上门来了,朱一鸣接待了他们,他们大声问,李默为什么不去上班?我听见朱一鸣说,不好意思,她昨天摔了一跤,我这里忙着跑来跑去,还没来得及去给她请假。
单位的人留下一些关心的话走了。我知道他们的关心都是言不由衷的,都是虚假的,他们就是这样,上次有个人病了,躺在医院里,他们在工会的带领下去看他,回来就说,什么病,无非是没有当上副行长,都喜欢这样,搞输了就装病。他们惯于这样,当着你这样说,背着你又那样说,这是他们的习惯,他们以为这样做,反而是一种坦诚,因为他们总算在某个地方说出自己想说的。我早把他们看透了。
朱一鸣到底不是个笨人,他没有透露我们吵架的事,这很好,我可以放心地躺在这里,不用上班了。如果我可以不依赖工资生活,我真的不想上班,我不喜欢那些人,我看得出来,他们也不喜欢我,我怎么做他们都不会喜欢我。有时我想,我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不知道我该属于哪个群体,在家里,在单位,无论在哪里,我永远都是那最不合拍的一个。
朱一鸣在外面说,李默,你不开门也不要紧,你就听着好了,我要走了,我不想在这里干了,我知道你对我很失望,但我有我的理由,你知道吗?有段时间,学校里有意提拔我,不瞒你说,我被诱惑了,读研与提拔,对一个男人来说,两条路都一样,所以我不能在别人想要提拔我的时候,还自己打自己的如意算盘,那很没良心。没想到,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当然,这也怨不得别人,是我自己的命。
这次我决定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我可能去北京,曲靖帮我联系了一个单位;也可能是深圳,那儿有个私立中学,我已经寄过了求职书。
家里就拜托你了,对蔓蔓要好一点,这孩子很聪明,如果你觉得你的童年有什么不足,现在就照单补给她吧,不要让她将来像你一样,一边回想从前,一边流泪。
离婚的事,先缓一缓吧,我们都需要冷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我会给蔓蔓寄生活费回来的,这样你就有了我的地址,哪天你想好了,再跟我联系。
李默,别以为我不懂得你,别看你表面上与世无争,其实你心比天高,骨子深处是个特别好强的人。但我天生不是一个能成大器的人,当初你说让我去考研,其实我并不是怕考不上,我相信考试应该没有太大问题,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一再拖延不去报考吗?我害怕变动,我患得患失,不敢冒险,研究生毕业了一样要找工作,现在情况不像前几年了,我担心读了三年书以后反而连现有的这份工作都找不到了,你也知道,我们家环境不太好,那种苦日子我从小就过怕了,好不容易有了现在这样的生活,我生怕再失去它,哪敢伸手去毁了它呢?
以前我就听曲靖说起过,有好多同学都是工作一两年以后,不太满意工作环境,又跑去读书,我非常羡慕他们,却又没有他们的胆量,我总是害怕丢了芝麻,西瓜也没捡着,一边犹豫一边观望,结果眼睁睁看着人家不但捡着了西瓜,甚至还捡着了比西瓜更大的东西,可我呢,我连芝麻都快保不住了。你知道吗?职高也快办不下去了,去年的生源就很糟糕,今年估计更不如去年,这样一来,肯定又要大裁员,说不定就会裁到我头上,因为我毕竟是刚刚调过去的,没什么资历。曲靖说得好,干吗等人家来赶我走,我自己不会很有尊严很有脸面地走吗?
也许你是对的,按照你的安排,我现在研究生都快毕业了。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我也不知道我会混成个什么样,说实在的,我的信心并不是很足,我是别无选择,我跟曲靖不一样,他是在按部就班地爬台阶,我却是个在阶梯上弹跳的小乒乓球,我不知道下一个落脚点在哪里。
当然,我也不是完全没有信心,至少,我会比现在勤奋得多,因为我没有退路了,我只能豁出去了。我不敢说你一定会在家里听到我的好消息,但我会朝这个方向努力。
李默,我不跟你多说了,我要去坐车了,为了蔓蔓,你一定得振作起来,否则,今天晚上蔓蔓就没人管了。有事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开始起风了,风把窗帘掀得老高,大风阵阵,扑面而来,像一股清泉,涤荡着这间小屋,还有躺在床上的我。乓的一声,桌上的一只小花瓶被掀起的窗帘带倒了,水流了出来,流到了那本《邓肯自传》上,我猛地坐起来,这书已经旧得不像样了,再一打湿就完了。
一阵眩晕,差点栽倒在地,我扶着墙,定了一会神,总算站稳了。天哪,我又能站起来了,我还以为我真的瘫痪了,再也起不了床了。看看穿衣镜里的自己,我的脸小了一大圈,两只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下巴尖尖的像个小锥子。
上班第一天,人事部门一个电话把我叫过去了。在我休息的这几天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上级酝酿了很久的人事改革方案终于出台了,各个单位的裁员任务都已明确下达。他们先让我看层层批转下来的冗长的文件,然后给我讲诸多方案,好像每个人在改革面前都有许多选择似的。我看了一阵,又听了一阵,最后发现,我其实并没有多少选择,根据我的实际条件,适合我的最优方案就是买断工龄。他们飞快地计算了一阵,马上得出了结论,我的买断金额是五万多元,拿了这五万多元,我跟单位从此就没有关系了,生老病死都没有关系了。他们还告诉我,已经有几个人报名准备买断了。
听到这个消息,刚开始,我不禁一阵轻松,终于有机会离开这个单位,离开这些人了,但紧接着,我猛地想起了一个严峻的问题,朱一鸣已经走了,至少短时间内是指望不上了,如果我再买断,我便从此没了工资,仅仅五万多元,我和蔓蔓能支持多久呢?
后来我才知道,人事部门的人把我叫去,并不仅仅是向我宣讲改革方案,而是带有动员的意思,因为裁员任务必须在规定期限内完成。我们单位共有三个裁员任务,两个提前内退,如果再有一个人提出买断,他们就算顺利完成任务了。
直到最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