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一次,就是听他讲自己正在写的小说的那一次,讲到马高的时候,她笑了起来。“说吧,你当时怎么那样笑啊?”“你还真记仇。看不出来。”她摇摇头,仍然是避而不答。“我哪有记仇啊?”他说。“那你刚才为什么笑?”她看着他,已分不清楚,是她醉眼朦胧,还是他醉眼朦胧。总之,映在眼里的人影儿都是飘忽的。“我要回家了。我不行了。”他说。出到外面,她招了一辆出租车,坚持要送他回去。“不行,”他说,“应该男的送女的,怎么能够女的送男的呢?”她说:“你醉得厉害一些,所以应该我送你。你敢说你没醉吗?”他便又笑了起来,说:“我不敢说。我知道,只有醉了的人才说自己没醉。”“知道就好。”她便将他推进车去,自己也跟着坐了进来。汽车的晃动让他感到恶心。“我可不可以靠在你身上?”他问道。“想靠就靠。”她说。他便靠在了她的身上。也许是汽车晃动得太厉害,也许是他的头太沉重,他先是靠在她肩上,后来靠在她的胸脯上,再后来整个头就完全沉到她的怀里去了。这一躺下,整个身子感觉就在飞翔一样。“你像一团棉花。”他说。她用手扶住他的头,问道:“我还像什么?”“像沙发。”他又说。“难听。”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我想吐。”他呻吟道。小刘似乎确实比他要清醒一些。她向前倾了倾身子,对司机说道:“你开慢点,找个合适的路边停一下。”这是一条市郊的短途高速公路。司机减了速,不一会,盯准了前面一处临时停车的标记,将车慢慢地滑到了边上。吐出来的全部是酒。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更半夜。她又坚持要送他上楼。而他这时候,是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就那样像块烂泥一样搭在一团棉花上,旋转着,爬上了楼梯。“几楼?”她问。“六楼。”他说。“钥匙在裤子口袋里。”这个他还没忘记。她伸手进去,掏了半天,掏出了钥匙。“是哪一把?”她问他。这个时候要他辨认是哪一把钥匙,他无论如何也没那个能力了。她只好一把挨着一把往门锁里试探。试到第三把的时候,门开了。妻子就站在门后,是她从里面将门打开的。屋内的灯光白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妻子没有马上去扶他,而是看着他继续像一块烂泥一样搭在那团棉花的身上往房间里挪动。终于,挪到了那张沙发跟前。先是烂泥从棉花上脱落下来,随后,棉花也倒了下去,压在烂泥上。
“你是谁?”妻子问小刘。“我是送你丈夫回来的。”小刘说。“你要不要喝水?”“你不用管我,管管他就是了。我要回家了。”“你这样子能回家吗?”“我能。我没醉。”“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还是要谢谢你。”“你不用谢我。不骂我就好了。”“我为什么要骂你呢?”“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骂我。反正,你不骂就好。我回家了。我真的要回家了。”事实上,小刘那天的样子根本不可能回家。而且,她后来还呕吐了。妻子只好在丈夫的书房给她打了一张地铺。
好长一段时间,妻子不和他说话。这对他是个很大的打击。如果说,曾经是写作让他失眠,那么,现在妻子的态度,又让他多了一个失眠的理由。这样,在实际上就形成了双重失眠。他尝试过打破僵局的方式。妻子还没回来,他主动下厨烧好饭菜。他的厨艺一直不错,只是近些年做得少了。妻子对他烧的鱼香茄子记忆犹新,经常提起。他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懒得做。这次,他不仅做了一次,还做了两次。但是,妻子在吃饭的时候坚持不和他说话,哪怕吃着他烧的鱼香茄子,也不说话。这个女人,一般不生气,但要真生气了,就像一头牛。他邀请她去看电影,她也没拒绝。她是喜欢看电影的,也是经常提起,哎,我们怎么就没去电影院看过电影了呢?但是,去归去,看归看,还是不和他说话。他倒是说了不少话,却统统变成了有去无回的自言自语。他们还在一张床上睡觉。但妻子从她正式生气的那一天开始,就多抱了一床被子放在床上,那意思十分明显,各睡各的,决不肌肤相亲。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被妻子实行性惩罚,完全破坏了保持多年的二、四、六的平衡。他也想过去洗手间或者书房自己解决,但是自尊心让他打消了这种可耻的念头。哼,你忍得住,我也忍得住,看谁坚持得更久。这多少有点报复的意思。或者是,他自以为有那么一层报复的含义在里面。有几次,他想大声地喊叫,但是,发出喊叫的器官都准备好了,却最终被自己的思想所卡住。不能这样,在这样的时候,显得自己多么没有自制力似的。于是,他也开始沉默了。以沉默对抗沉默。
直到传来一个消息,这沉默才被打破。刘萌自杀了。刘萌就是那个少妇小刘。妻子格外震惊,表现出来,好像所受到的刺激比他还要严重。那天晚上,她主动和他做了爱。当然也说了不少的话。在这些话当中,妻子反复说的是,上个月她还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她那么性感,还呕吐了,还吃了我早上煮的鸡蛋,怎么一下就死了呢?人生怎么会是这样呢?一个活人,说不存在就不存在了。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发生了。她感叹,生命多么脆弱,多么短暂。到高潮的那个瞬间,她哭了,泪流满面,久久不能平静。
而他呢,其实有着不亚于妻子的震惊。他只是没有表现出来,更不会做出妻子那样的感叹。消息是张文通过电话向他传来的。张文的嗓音表现出少有的低沉。张文还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很难过。”他用这句话打断了张文的唠叨。张文就说:“你好像挺冷静的嘛。”他一点不想再和他多说,就挂了。然后就是等到妻子回来的时候,他对她说,刘萌自杀了。语气还是那么平淡。但妻子一下就懵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妻子也对他说过类似张文说过的话:“你好像无所谓。是有意做给我看的吧?”他还是什么都没说。我为什么要做给你看呢?他想。还有,做什么给你看?我无所谓,就表明我跟她没什么?那我有所谓呢,跟她就有什么了?他第一次觉得妻子是那么愚蠢,愚蠢到对他一无所知。他默默地进厨房把饭菜做了出来。但是,他没有胃口。妻子也没有胃口。他们都只吃了很少的一点菜,饭是一口也没有碰。然后,就一直是在听妻子对人生和生命的感叹。妻子说了一会,问他:“你怎么不说话?”“我在听你说。”他还是那么冷静。妻子站起来,主动将桌上的碗碟收拾进厨房。然后,他们开始看电视。遥控板掌握在妻子手里,电视频道频繁地更换,这显示出她的心神不宁。过了一会,她问他想看什么节目,并把遥控板递给了他。他说:“随便看什么都可以。”他把遥控板拿在手里,却不想去动它。电视频道就定在CCTV7,正在播出的是一个农业科技节目,果树的施肥及其病虫害的防治。“我觉得我有点对不起她。”妻子突然这样说。他看了她一眼,然后,拿起遥控板,将电视关了。“睡觉吧。”他说。说完,他先进了卫生间。他在刷牙的时候,妻子影子一样地飘进来,从后面将他抱住。他抬起头来,从镜子里看见妻子的脸。“原谅我。”妻子说。他这时满嘴的泡沫,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摇了摇头,又弯下身去,继续刷牙。
也就是到了做爱的时候,他的意识才开始恢复,并逐渐地活跃起来。他觉得人的皮肤真是很奇怪的器官。皮肤与灵魂的联系也十分神秘。他甚至得出一个结论,死了的刘萌首先是皮肤死了。还有爱情,此时他也有了一个结论,爱情是皮肤的感觉。他想到了马高。想到马高他就想到了刘萌。这太奇怪了。马高是他正在写的那部小说中的人物,与刘萌不在一个时代,甚至不在一个世界。一个是语言世界中的,基于虚构的男人;一个是现实世界中的,可感可触的活生生的女人。不,准确地说,刘萌已经死了。他突然意识到,也许人死了就自然而然地从现实世界进入了语言世界,从而“活生生”的人便成了“虚构”的人。这就是为什么他此时一想到马高,就要同时想到刘萌的原因吧,是原因之一,他又这样修正自己。刘萌死之前,多次问过他:“马高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为什么要写他?”他几次都没能给予一个合理的或者是能够让这个好奇的少妇感到满意的解释。“等我把小说写出来之后,你看了就会明白了。”他最后只能这样说。但是刘萌,这个每次看上去都有点心事重重的少妇,有一次竟出乎意料地向他请求,希望单独与他聊一次。就是说,不需要张文在场,有些话她要单独说给他听。“或许可以给你提供一个小说的素材。”她在电话里说。他听见她在说完这句话后,自个儿干笑了一下。笑声在当时是十分短促的,还显得有点飘忽。但现在却被他的意识拉长并放大,在他脑海中占据了很大的一个空间,就像一个无限膨胀着的气球。
大唐芙蓉园记(外一篇)
贾平凹
曲江一带素来是西安的文脉之地,秦汉隋时这里便建过囿,到了唐代,更是皇家御苑和公共自然景区。但明清以后,所有建筑、植被被毁于兵火,残山剩水,废成了一片荒野。新世纪之初,江的北岸大兴土木,再建芙蓉园,辟地999亩,水阔333亩,建筑面积近10万平方米,创意之新,做工之良,叹为观止。
园内南为山峦,北为水面。如果进西御苑门,一经芙蓉桥,日光便先来水上,山势急逼到眼前。沿波池阪道深入,愈入愈曲,两旁嘉树枝叶深深浅浅,疑有颜色重染,树下异草,风怀其间。山峦东高西低,紫云楼建于主峰之侧,阙亭拱卫,馆桥飞渡,雄伟不可一世。登楼临窗,远处的秦岭霞气蒸蔚,似乎白云招之即来。回首北边湖面,烟水浩淼,白鹭忽聚忽散。对岸有望春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