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弃吗?”
许三多摇摇头。
“那就把锤拿过来。”
许三多拿过锤,看着掌着钎的史今。
“别让你爸叫你龟儿子。”史今盯着许三多说道。
这一句,果然让许三多为之一震,他抡起了锤。这一次,他竟砸准了,他心里一下就来了信心了,但每一锤下去,都像是砸在伍六一的心头上,也像是砸在史今的心上,慢慢地,几锤过后,许三多自己都激动地流下了泪来。
夜里,熄灯号吹响之后,连队的灯光便齐齐地灭去。
月色从窗户外照进来,许三多呆呆看着自己的上铺,听到有些轻微的声响。史今明显又是没有睡着。许三多于是轻声喊道:“班长?……班长?”
过了一会儿,史今才吱了一声,说:“我睡着了。”
许三多说:“你没睡着。班长,还痛吗?”
“不痛了许三多,别让人听见。睡吧。”
“班长,我一定好好干。”
“别说这个!睡吧。”
可许三多歇了一会儿,又说话了,他说:“我睡不着。”
史今说:“那你闭上眼,数山羊。”
许三多说:“我老家没那么些山羊,我数坦克车。一辆两辆三辆……”
许三多问:“班长,你也数什么呢?”
史今说:“我数兵,一个兵,两个兵……”
许三多说:“班长,你认识好多兵,里边有我吗?”
“当然有你。”
黑暗中,许三多满意地微笑着。
许三多:“我会好好干,不落在别人后边。明年你不会走人。”
史今无声地苦笑:“好。你会为别人着想了。”
许三多:“你不是别人。”
史今呆呆地看着很近的天花板,这真是份很沉重的友情。
“明天你请个假吧……去送老马……你是他带出的最后一个兵,跟别人不一样。”
许三多:“我有脸见他吗?”
史今:“现在有脸了,你现在是能为别人着想的人。现在快睡。”
许三多点点头,他合上眼睛,从轻轻动着的嘴唇能看出他在数着坦克让自己入睡。
那天忽然为我的人生找到一个目标,我的成绩决定班长的去留,班长的前途由我决定,这让我觉得……荣幸。这是我到七连找到的第一个意义。
有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有意义。
早上,七连的兵正在水房里洗脸刷牙,伍六一就把许三多叫走了。俩人往过道去,走过那两面旗,直走到过道尽头,那是个没人的所在。伍六一立定,就看看窗外,然后猛地回过身来,许三多下意识地闪躲。
伍六一恶声恶气地说:“许三多,你以后不要在大晚上跟班长说那些事好不好?”
“吵着你睡觉啦?”
“你在害他。”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要是他们知道了非揍我不行。”
伍六一瞪着许三多,后者拙劣地表示着友谊,但前者实在不屑于接受这种友谊。“不是为你好。我讨厌你。”
史今拿着什么从水房出来,看见两人,过来。“你们在干吗?”
伍六一:“跟他我能干吗?”
史今笑了笑,并且经过昨晚的事,他不大打算近期能看到伍六一的好脸。
史今把手上东西伸过来,是把电动剃须刀。“去送你班长,注意军容。刮刮你嘴上的小毛毛,许三多长胡子啦。”
许三多新奇地接过来,这东西对个没刮过胡子的人来说很有些人生历程的意味。
伍六一:“他妈的,叫个毛都没长齐的家伙害得……”
许三多:“怎么用啊?”
史今:“我教你。”
伍六一一句话没完,叫两人置若罔闻地晾在那,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他看了看史今头并头在教许三多剃须刀的使用,哼了声走开。
史今在军容镜里整理着自己的军容,他今天穿着常服,对长期在训练场上的七连来说,那是难得一穿的衣服。他的表情有些伤感。
一辆泥泞的战车停在修理场上,用高压水龙头冲洗,喷得也是霓光万道。许三多匆匆走过,他已经换下了迷彩,穿上了常服,这就是史今所说的衣衫光鲜。史今在操场的另一边,不止他一个,多了许多从没出现过的士官,不说话,但很有默契,在某个连队宿舍稍等一下,就又会出来一个加入他们。当人数接近一个加强班时他们就走向团大门,这是一个奇怪的队列,这么多各连队的士官们走在一起,那个随意拉出来的队列绝不同于平时的作训队列。
每个人都沉默,伤感,庄严。
团长王庆瑞从自己的窗户里看着这个队列。
三连指导员何红涛掐掉手上的烟,看着这个队列。
一辆拖拉机停在路边,几个兵下来,那是荒原上的五班倾巢而出了,老马、老魏、李梦、薛林全部都有。老马的行李是别人帮着拿的,他下车就看着远远的团部大院发呆。
薛林说:“进去看。”
老马打算转身走开:“不了,在草原上待久了,不习惯了。”
李梦眼睛尖:“那队兵走得怪怪的。”
老马回过身,看见史今他们的那个队列走过来,并不出大门,自觉地在团大门内站成了横队。老马的神情变得很怪,又感伤又嗟怀的,忽然大声吸了吸鼻子。
“敬礼!”队列里都是各先锋连队里的佼佼者,那个齐刷刷如一人的军礼绝不是五班的拖泥带水可以比的,老马身子都震了一下,拖拖沓沓地还礼。
薛林问:“搞什么?”
“都是我带出来的……我带出来的兵。”老马又仔细看了看那些脸,他实在不是个多优秀的军人,这时候都看不出什么庄严来,倒是很透着家常。然后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口气:“走吧。”
他嘴里轻轻吐出两字,那是对那队人的再见。
然后转身,走,那三个又张望了一眼,蔫蔫地跟着。
史今等笔挺地峙立,他们这样送走了一个班长。
老马却说不看了不看了。最后掉头真的走了,另外三个,只好蔫蔫地跟在后边。走到车站才看到了许三多,老马也不吱声,激动得老远就跑过去,紧紧地抱住,许三多不太习惯,挣开老马,笔挺地给了一个敬礼。
老马一愣,感慨道:“好,好,许三多,还是你像样。”
一旁的李梦上去就替老马捶背:“放轻松,放轻松,别激动!”
“别烦!他们几个都还像个人样。”老马说着给了李梦一下,“就你老跟我捣乱!”
“我不是搞活气氛吗?我不是就怕你……那个吗?”
“我怎么会那个呢?连长指导员要来,我说别来,忙你们的,你们谁来我跟谁急,我老马顶天立地的不婆婆妈妈……”老马说着,禁不住自己都有点那个起来,眼圈也忽一下就红了。
见了许三多,老马满意了。他想了想,突然对他们喊起了口令来:
“立正!稍息!全班都有!向后转!不许回头!”
大家先是一愣,莫名其妙地行动着,再回头时,看见老马已经躲到墙根边抹眼泪去了。
大家的眼圈就都红了。最先抹泪的就是李梦。
只有许三多一直地立正着,像是还不知道啥叫分离。
“许三多,班长要走了你知道不?”老魏说。
“我知道,我来送班长。”
“那你咋不哭?”李梦抹泪说,“我们老兵都哭,就你不哭。你他妈以为自己长出息了?这么感动的时候你不哭,你小子把我们都当娘儿们呢?”
许三多说:“我答应过班长不哭的。”
“我啥时候说过?”老马问道。一边问还一边悄悄地抹着眼泪。
“我是说现在的班长,七连三班的班长。”
薛林抹着眼泪:“许三多,你不能这么喜新厌旧啊!”
“放屁!你们都给我瞧瞧!”老马指着许三多,“你们都给我瞧瞧这许三多!瞧瞧人家,这才叫出息呢!这才叫当兵呢!尤其我说的是你,李梦,你瞧见没?”老马好像是真的激动了。
许三多不知就里,他说:“班长,我可以解散了吗?”老马一拍大腿说:“大伙儿瞧瞧,说了立正有啥事都不带松劲的,带兵要做不到这样,干脆打背包回家!我跟你们说我是这么当的兵,你们还不信!现在看见啦?早跟你们说过,不是哪个部队都像咱们班那样的!”
李梦说:“这小子现在给练得不像人样,我就乐意纵情悲欢,长歌当哭,怎么着啊?”
老马不理他了,只管使劲地捏着许三多,似乎想在走时从他身上带走点什么。他说:“三多子呀,你这条路走对了呢,你们那连是全团最牛气的,你现在身上也有股牛劲了。”
许三多说:“我没有啊?”
李梦的样子真有点要那个了,他说:“他不伤心他来送啥?他以后要后悔的。”
老马劈头就给了李梦一下,说:“口令里有向后退这一条吗?我就乐意他来送!老子当了五年兵,临走时就是想有个真当兵的来送我!”说完,老马正了正衣领,向大家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许三多,解散!几年时间你们没一个给我像个兵,到我临走这会儿,你们一个个的给我像个兵!挺直了!别一根根拉面似的!”
站台上,李梦顺便就想往地上坐,屁股上却着了薛林一脚,回头看看老马和许三多那对,说着闲话,身形却跟拔军姿一般,似乎是拿定主意把军人作风进行到底。李梦只好挺直了站着,使送行更像一个欢迎仪仗什么的。
老马的语调也随着身体明朗起来:“车快来了,老马也要走人了,临走前想了半天,送你们什么。后来想自个一穷二白,只好送你们一人一句话,你们几个愿听就给我听着。”
老马一直挺拔着腰杆,他看自己的兵,他的神情又严肃又伤感:“第一个就是你,许三多,带了这么些兵你是最让我惊讶的,你傻得像猿人进了城市似的,大公无私得跟个孩子似的,踏实起来跟个没知觉的石头似的。我羡慕你这份不懂事,无忧无虑的,我想你懂点事,又怕你懂了事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