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深刻检查既让我感动又让我遗憾,如果他真的说到做到,那么即便他留下来,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吃猪头了吧? 母亲猛地将房门拉开了。她双手叉着腰站在房门当中,脸色青白,双眼发红,目光灼人。父亲往后退了一步,那个女孩转到他的背后,吓得浑身颤抖。母亲像一座爆发的火山,向外喷吐着岩浆:“罗通,你这个丧了良心的王八蛋,你也有今天? 五年前你与那个狐狸精结伴逃跑,将俺娘两个扔了,去过你们的好日子,现在你还有脸回来? ”
女孩大声地哭叫着:“爹,我怕……”
“多好啊,连野种都生出来了! ”母亲死盯着女孩的眼睛,仇恨地说,“一模一样啊,一模一样! 小狐狸精! 你怎么不把那个大狐狸精也带来? 她要敢来,我就把她的臊厌豁了! ”
父亲歉疚地笑着,一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样子。
母亲把门又一次关上,隔着门骂:“带着你的野种给我滚,我这辈子不想见到你! 狐狸精把你甩了,你想起我们娘俩来了? 滚吧,你在俺娘俩心里早就死了! ”
母亲骂完了,到里屋里去继续哭泣。
父亲闭着眼,大口地喘着粗气,好像一个哮喘病人在作垂死挣扎。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顺畅了,对我说:“小通,你和你娘好好过吧,我走了……”
他摸摸我的头,蹲在女孩面前,让女孩往他的背上爬。女孩个子太矮,又穿着肥大的衣服,在父亲背后爬到半截就滑下来。父亲往后探出手,抓住了女孩的小腿,然后就把她撮到了自己背上。他背着女孩站起来,脑袋往前探着,脖子抻得好长,像一头引颈就戮的牛。鼓鼓囊囊的挎包在他的腋下晃晃荡荡,好像屠户肉架子上悬挂着的牛胃。
我拉住他的大衣,说:“爹,你别走,我不让你走! ”
我拍打房门,对母亲说:“娘,让俺爹留下吧……”
母亲在屋子里喊叫:“让他滚,滚得远远的! ”
我从破玻璃里伸进手去,拔开插销,将房门推开,说:“爹,你进来吧,我让你留下! ”
父亲摇摇头,背着女孩就走。我拉着他的衣服放声大哭,一边哭着,一边往屋子里拽他。我把父亲拽进了屋子,炉子里散发出来的热气顿时将我们包围了。母亲还在叫骂,但声音低了许多。骂过一阵后,接着就是哭泣。
父亲将女孩放下,我在炉子旁边放了两把凳子,让他们坐下。女孩习惯了母亲的哭声,胆子似乎大了些。她说:“爹,我饿了。”
父亲从他的挎包里摸出一个冷馒头,掰成数瓣,放在炉子上烤着,屋子里很快充满烤馒头的香气。父亲解下搪瓷缸子,小心地问我:“小通,有热水吗? ”
我从墙角提过热水瓶,倒出了半缸子浑浊的温吞水。父亲将缸子放到嘴边试了一下,对女孩说:“娇娇,喝点水吧。”
女孩看看我,好像在征求我的同意,我对她友好地点点头。
女孩接过缸子,咕咚咕咚地喝起来,一边喝还一边发出一种小牛饮水般的声音,十分可爱。母亲从里屋里冲出来,从女孩手里夺过缸子,用力扔到院子里,缸子在院子里滚动着,发出当啷啷的声音。母亲抬手扇了女孩一巴掌,骂道:“小狐狸精,这里没有你喝的水! ”
女孩头上的绒线帽子被扇掉了,显出了头上那两根让帽子压得歪歪扭扭的小辫子,辫子根上扎着白头绳。女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转身扑到父亲怀里。父亲猛地站了起来,浑身哆嗦,双手攥成了拳头。我很不孝子地希望父亲给母亲一拳,但父亲的拳头慢慢地松开了。父亲揽住女孩,低声说:“杨玉珍,你对我有千仇万恨,可以用刀剁了我,可以用枪崩了我,但你不应该打一个没娘的孩子……”
母亲退后几步,眼睛里又结了冰。她的目光定在女孩头上,好久好久,才抬起头,看着父亲,问:“她怎么了? ”“父亲低着头,说:”其实也没大病,拉肚子,拉了三天,就那么死了……“
母亲脸上出现了一种善良的表情,但她还是恨恨地说:“报应,这是老天爷报应你们! ”
母亲走到里屋,打开柜子,摸出了一包干干巴巴的饼干,撕开油汪汪的包装纸,捏出几片,递给父亲,说:“让她吃吧。”
父亲摇摇头,拒绝了。
母亲有点尴尬的样子,将饼干放在灶台上,说:“无论什么样的女人落在你手里,都得不到好死! 我至今没死,是我的命大! ”
父亲说:“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
母亲说:“什么话你也不用对我说,你说了我也不会听,反正你即便把天说破我也不会再跟你过了,好马不吃回头草,你要是有志气,我留也留不住你。”
我说:“娘,让爹留下吧……”
母亲冷笑道:“你不怕他把我们的新房子卖了吃掉? ”
父亲苦笑着说:“你说得很对,好马不吃回头草。”
母亲说:“小通,走,跟我去下馆子,吃肉,喝酒;咱娘俩苦熬了五年,今日也该享受一下了! ”
我说:“我不去! ”
母亲说:“杂种! 你不要后悔! ”
母亲转身往外走去,她刚才还穿着的光板子羊皮袄不知何时换下来了,头上的黑狗皮帽子也摘掉了。现在她穿着一件蓝色灯心绒外套,那件会放电的化纤红毛衣的高领子从外套里露出来。她的腰板挺得笔直,脑袋有些夸张地往上扬着,脚步轻盈,仿佛一匹刚刚钉上了新蹄铁的母马。
母亲走出了大门,我感到心里轻松多了。我拿起炉子上的烤馒头递给女孩,女孩仰脸看看父亲,父亲点点头,女孩就接过馒头,大口小口地啃起来。
父亲从怀里摸出两个烟头,剥开,用一块破报纸卷起来,从炉子里引火点燃。透过从他鼻孔里喷出来的蓝色烟雾,我看着他灰白的头发和花白的胡须,看着他那两只冻疮溃烂、流出了黄水的耳朵,回想起当年与他到打谷场上去估牛时的风光,回想起跟他到野骡子店里吃肉时的情景,心里真是感慨万千。
为了不让眼泪流出来,我背过脸去不再看他。我突然想起了迫击炮,我说:“爹,我们什么都不怕了,从今往后什么人也不敢欺负我们了,我们有了一门大炮! ”
我跑到厢房里,掀开那些烂纸壳子,把沉重的炮盘搬起来。
我挺着肚子,步履艰难地走到院子里,将炮盘扔在当门的地方,仔细地摆好。父亲拉着女孩走出来,说:‘“小通,你弄了块什么? ”
我顾不上回答他的问话,一溜小跑进厢房,将同样沉重的三腿支架搬到院子里,放在炮盘旁边。最后一次,我扛出了光溜溜的炮筒子。我将支架支好,将炮管安装在支架和炮盘上。
我的动作迅速而熟练,宛如一个训练有素的炮兵战士。我退到一边,骄傲地对父亲说:“爹,这是日本造的82迫击炮,非常厉害! ”
父亲小心翼翼地走到炮前,弯下腰仔细观看。
这件重兵器刚收来时,锈得像几块生铁疙瘩,我用了许多的砖头,把它身上的红锈全部打磨干净,然后我还用收购来的砂纸将它细细地打磨,连一个边边角角也不放过,炮筒子里边我也伸进手去打磨了,最后,我用收购来的黄油保养了它许久,现在,它已经恢复了青春,周身焕发着青紫的钢铁颜色,它大张着口,雄赳赳地蹲踞着,简直就像一头雄狮,随时都会发出怒吼。我说:“爹,你看看炮筒子里边吧。”
父亲将目光射进炮膛,一束明亮的光线照到了他的脸上。
父亲抬起头,眼睛里光芒四射。我看出了他的激动,他搓着手说:.“好东西,真是好东西! 是从哪里弄来的? ”
我将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用一只脚搓着地面,伪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回答:“收来的,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用一匹老骡子驮来的。”
“放过没有? ”父亲再次将目光投进炮膛,说:“肯定能打响,这是真家伙! ”
“我准备等开春之后,去南山村找那个老头和老太太,他们肯定还有炮弹,我要把他们的炮弹全部买来,如果谁敢欺负我,我就炮轰谁的家! ”我抬头看看父亲,讨好地说,“我们可以先把老兰家轰了! ”
父亲苦笑着摇摇头,没说什么。
女孩吃完了馒头,说:“爹,我还要吃……”
父亲进屋去拿出了那几块烤糊了的馒头。
女孩晃动着身体,说:“我不要,我要吃饼干……”
父亲为难地看着我,我跑进屋子里,将母亲扔在灶台上的那包饼干拿出来,递给女孩,说:“吃吧,吃吧。”
就在女孩伸出手欲接那包饼干时,父亲就像老鹰叼小鸡似的将女孩抱了起来。女孩大声哭叫,父亲哄着她:“娇娇,好孩子,咱们不吃人家的东西。”
我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凉透了。
父亲把哭叫不休的女孩转到背上,腾出一只手摸摸我的头,说:“小通,你已经长大了,你比爹有出息,有了这门大炮,爹就更放心了……”
父亲背着女孩往大门外走去。我眼睛里滚动着泪水,跟在他的身后。
我说:“爹,你不能不走吗? ”
父亲歪回头看看我,说:“即便有了炮弹,也别乱轰,老兰家也别轰。”
父亲的大衣一角从我的手指间滑脱了,他弓着腰,驮着他的女儿,沿着冻得硬邦邦的大街,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当他们走出十几步时,我大喊了一声:“爹——”.父亲没有回头,但父亲背上的女孩回了头,她的脸上还挂着泪水,但一个灿烂的笑容分明在她的泪脸上绽开了,好像春兰,好像秋菊。她举起一只小手对着我摇了摇,我那颗十岁少年的心一阵剧痛,然后我就蹲在了地上。大约过了抽袋烟的工夫,父亲和女孩的背影消逝在大街的拐弯处;大约又过了抽两袋烟的工夫,从与父亲背着的方向,母亲提着一个白里透红的大猪头,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她站在我面前,惊慌地问:“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