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不是檀木是什么? 干部追问。驼背人回答:柳木。干部说:柳木? 柳木最爱生虫子,过几年,不是要被虫子蛀空吗? 驼背人道:柳木确实不适合雕像,但像这样大的柳树,也不是好搜求的。为了防止生虫子,我们在雕刻之前,把它用药水泡过了。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干部说:这个孩子雕刻的比例不对,头太大了。驼背男人冷冷地说:这不是孩子,是神,神的头,跟凡人当然不一样。就像这个五通神,人头马身子,地球上谁见过这样的动物? 一道手电光束随即照亮了人头马的塑像。光束从塑像的脸——很迷人的脸——移动到塑像的脖子——在人的脖子和马的脖子连接转换的巧妙处理中,产生了强烈的色情诱惑——然后往后往下移动,最后定在极度夸张的那一嘟噜雄性器官上——睾丸像成熟的木瓜,阴茎半露,像捶衣棒槌藏在红袖中——黑暗中响起男人嗤嗤的笑声。女干部把手中的电筒光束照在肉神脸上,气呼呼地说:再过五百年,这个孩子就真的成了神了。用手电照着人头马身体的男子用考据的口气说:这个神像,向我们透露了远古时代人兽通奸的遗迹,你们听说过武则天和毛驴太子的故事吗? 一个干部说:老兄,知道你学问大,回去写成论文吧,不要在这里卖弄了。中年干部对四个工匠说:你们负责看护好肉神像,肉神庙还是要建的,这不是迷信,这是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天天吃肉,是小康社会的一个重要标准。他们的手电光柱再次聚焦在肉神的脸上。我从这个大得确实不成比例的孩子头上,努力寻找着十年前的我的踪影,但越看越觉得模糊起来。它圆头圆脸,细长的眼睛眯缝着,腮帮子鼓起,嘴角上还有两个酒窝,两扇耳朵,像两个小巴掌。它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很愉快。这哪里是我? 在我的记忆里,十年前的岁月,痛苦和烦恼,比愉快和幸福要多得多。驼背男子对中年干部说:处长,把肉神送到会场,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您让我们继续看护,应该付给我们工钱。中年干部说:看护肉神,积德行善,要什么工钱? 四个工匠一齐吼叫起来:没有工钱,我们怎么活? 除夕的上午,街上传来了一阵摩托的声音。我预感到这摩托车会与我们家发生关系,果然那摩托的声音在我家大门外停止了。我和妹妹飞跑着去拉开了大门,看到那个像豹子一样敏捷的黄豹提着一个蒲草编织的包子,对着我们走来。我和妹妹闪到大门的两边,宛如金童玉女,迎接着黄豹。我的鼻子,早就嗅到了从蒲包里挥发出来的腥味。黄豹对着我们微微一笑,有几分亲切,有几分冷漠,谦恭中还蕴藏着高傲,总之是很有风度。那辆蓝色的摩托车与他的骑手一样,也是亲切而冷漠、谦恭而高傲,很有风度地侧歪在路边,好像一个有身份的男子,歪着膀子站在路边。黄豹走到我家院子中央,母亲就从屋子里迎了出来。在母亲身后两米处,跟随着我的父亲。母亲满面笑容,说:“是黄豹兄弟,快进屋。”
“罗家嫂子,”黄豹彬彬有礼地说,“村长让我来给你们送点年货。”
“这怎么好意思……”母亲激动不安地说,“我们无功无德,怎么好吃村长的东西……”
“这是村长的命令,”黄豹将蒲包放在放在母亲脚前,说,“我走了,祝你们春节愉快! ”
母亲张开双臂,好像要拉住黄豹,但黄豹已经到了大门口。
“真是不好意思……”母亲说。
黄豹回头对着我们招招手,然后就像突然到来一样突然地走了。大街上响起了摩托的吼叫。我们赶到大门口,看到摩托在他的胯下,喷出一道青白的烟,蹦蹦跳跳地朝西跑去,转眼就拐进了兰家胡同。
我们一家人在大门口呆了足有五分钟,看到卖烧肉的苏州骑着自行车从火车站的方向蹿来,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估计到他的生意很好。他大声地喊叫着:“老杨,过年了,不买点烧肉? ”
母亲没有理睬他。
他用更大的声音说:“留着钱买墓地吗? ”
“去你娘的,你们家才买墓地呢! ”母亲骂了苏州一句,然后把我们拉进门内,关上了大门。
在堂屋里,母亲打开了那个湿漉漉的蒲包,显出了那些红的白的与冰冻结在一起的海货。母亲一样样地往外拿着,同时回答着我和妹妹的问询。母亲的海产品知识很是渊博,尽管在此之前我从来没在家里见过这些稀奇之物,但母亲全部认识它们。看样子父亲也认识它们,但他没有充当讲解员。他蹲在房屋中央的火炉边上,用火钳子夹出一块火炭,点燃了一根烟卷,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这么多东西……这个老兰……”母亲翻动着鱼虾,忧虑重重地说着,“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
“既然送来了,那就吃吧,”父亲果断地说,“我跟着他干就是了。”
晚上,电灯的光芒照亮了我家的大瓦房,使用煤油灯的晦暗岁月已经被我们抛到了后边。在耀眼的灯光下,在母亲感念老兰恩德的唠叨声中,在每逢母亲感念老兰恩德时父亲脸上必定出现的尴尬表情中,我们度过了春节。这是一个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过的丰盛的春节,我们的年夜饭桌上,第一次出现了红烧对虾——像擀面棍子那样粗的大对虾。第一次出现了清蒸螃蟹——像马蹄那样大的大螃蟹。第一次出现了油煎鲳鱼——比父亲的巴掌还要大的鲳鱼。还有几种我从来没有吃过的海产品,譬如海蜇,譬如墨斗鱼。这使我第一次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许多与肉同样好吃的东西。
第二十四炮
四个工匠,围绕着那辆平板车,喝酒吃肉。.车上铺一张报纸,就成了他们的餐桌。我看不清报纸上的肉,但我嗅到了肉的气味。我知道他们吃着两种肉,一种是木炭烤羊肉串儿,加了很多孜然;一种是蒙古烤肉,加了很多奶酪。大道对面的繁华夜市尚未歇业,一拨食客走了,另一拨食客紧接着到来。那个翘下巴的男子,突然捂着腮帮子叫唤起来。问他怎么啦,他说牙痛。驼背的老者冷笑了一声。小个子男人说:告诉你不要胡说,你还不信。现在信了吧? 这是肉神给你点颜色瞧瞧,厉害的还在后边呢。翘下巴男子捂着嘴巴,呜呜啦啦地说:哎哟亲娘,痛死我了。老者狠抽了一口烟,烟头上的红火照着他嘴巴周围的短髭。牙痛的男子求告着:师傅,救救我吧。驼背男人没好气地说:你要记住,不管什么木头,一旦雕成了像,就不是木头了。牙痛人说:师傅,好痛啊。驼背人说:还在这里哼哼什么? 快到庙里去,跪在神像前,掌自己的嘴巴,什么时候不痛了,什么时候罢休。翘下巴男子,手捂着腮帮子,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庙堂,跪在肉神像前,哭咧咧地说:肉神,肉神,小的再也不敢了,您老人家发发善心,饶了我吧……然后就抡起巴掌,啪啪地掌嘴。
大年初一上午,那个一直躲着我们的沈刚,自动地找上门来。进门后他按着老礼,跪在我们家的祖先牌位前磕了一个头,然后进入了我们的房子。他的出现使我们全家都感到意外,母亲没头没脑地说:“怎么是你? ”
平日里见到我们总是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嘴脸的沈刚,脸上竟然出现了低眉顺眼的小表情,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鼓鼓的信封,尴尬地说:“嫂子,兄弟没有本事,做买卖做赔了,借嫂子的钱,一直还不上,去年忙活了一年,多少挣了几个,欠嫂子的钱,无论如何也要还了。这是三千块,嫂子点点……”
沈刚将那个信封放在母亲面前,身体往后一退,坐在我们家炕前那条长凳上,从El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两支,欠起身,递给坐在炕沿上的父亲。父亲接了一支。他把另一支递给母亲。
母亲不接。母亲穿着高领的红色化纤毛衣,脸被映得红扑扑的,显得很年轻。煤炭在炉子里轰轰地燃烧着,屋子里很暖和。自从父亲归来后,我们家可以说是好戏连台,母亲心情愉快,脸上那种凶巴巴的表情消逝了,连说话的声音都起了变化。母亲和善地说:“沈刚,我知道你确实赔了,要不也不会拖这么久。当初敢把这几个血汗钱借给你,就冲着你是个本分人。你主动来还钱,我真是想不到,做梦也想不到。你让我很感动。为这事嫂子说过一些不好听的,你别往心里去。咱们还是好乡亲,你大哥也回来了,往后咱们少不了打交道,如果你有用着我们的地方,千万别客气,通过这件事,嫂子更认清了你是个靠得住的人……”
“嫂子,您还是把钱点点……”沈刚说。
“好吧,,‘母亲说,”当面锣对面鼓,借钱还钱当面数。少一张没什么,万一多一张呢? “
母亲从信封里把那摞钱抽出来,手指蘸着唾沫数了一遍,然后递给父亲,说:“你再数一遍吧。”
父亲很麻利地把钱数完,放回到母亲面前,说:“三千,没错。”
沈刚站起来,咧咧嘴,似乎有些为难地说:“嫂子,是不是把那张借据给我?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母亲说,”可是我把那张借据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小通你知道我把那张借据放到什么地方吗? “
“我不知道。”
母亲跳下炕去,翻箱倒柜,终于把那张借据找了出来。
沈刚接过借据,认真地看了几遍,确认无疑后,仔细地装进内衣口袋。走了。
在那个工匠啪啪掌嘴的过程中,我低声对大和尚讲述着我的故事。我原来还以为我的讲述会吸引这四个工匠前来倾听,但他们对肉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我的兴趣。我曾经动过对他们说出我就是肉神的原型罗小通的念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想,大和尚不会喜欢我这样做,而且,即便是我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
大年初二的晚上,那个自命不凡、一直想跟老兰叫板的姚七,提着一瓶茅台酒来到我家。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