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上也是这么说的,〃韩子奇烦躁地阖上报纸,扔在餐桌上,〃不过,我不〃明白:难道日本人跑到我们的国土上,是为了用飞机大炮'拯救'中国人?我家的一〃个大姐就是从关外逃难来到北平的,她的丈夫和没有满月的孩子,都被日本人杀害〃了!可是,她还在盼着他们回来,天天等着,等着。。。。。。〃〃〃〃
韩子奇的心飞到北平去了。那里有他的家:院子,妻子,儿子。。。。。。〃〃〃
他懊悔自己的莽撞举动,不该不听妻子的劝阻,万里迢迢来到英国,如今想回去〃都不可能了!他不敢设想他的奇珍斋、他的家,现在是否还存在?他的共过患难的妻〃子、幼小的儿子,是否还活着?想到这些,他心灰意冷,不寒而栗,三年来他踏遍英〃伦三岛巡回举办〃玉展〃所取得的巨大成功也不能解除他的离愁别绪!〃〃〃
〃不要悲伤,我的朋友!〃沙蒙?亨特手里拿着小勺,耐心地敲碎煮(又鸟)蛋的外壳,〃像在雕刻一件艺术品似的慢条斯理,〃中国有句俗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在〃我看来,您为您的事业已经尽力了,'中国玉王'的名字已经传遍英国和欧洲,您所〃收藏的珍品安然无恙地远离中国战场,这可以说是一个极大的安慰了。至于战争,这〃是您、我所无法左右的,我多么希望全世界都是和平的绿洲,全人类都不必担心自己〃的命运,天天过圣诞,过中国的年,人人都佩戴着璀璨的珠宝,家家都陈列着精美的〃玉雕!但这只是梦想,在炮火轰鸣的时候,珍珠、钻石和粪土的价值就没有区别了。〃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现在坐着吃早餐的地方会变成一片瓦砾,伦敦城从地图上消〃失,我和您的命运一样??无家可归!〃〃〃〃
沙蒙?亨特描绘着他所设想的可怕的未来,就像讲述一个遥远的童话故事那么平〃静,甚至带有几分幽默。〃〃〃
〃啊,上帝!〃亨特太太在胸前划着〃十〃字,〃不会吧?我不相信德国人会忍〃心毁了这么古老、这么美好的伦敦!〃〃〃〃
〃怎么不会呢?〃沙蒙?亨特冷笑着,轻轻地用小勺敲着煮(又鸟)蛋,〃希特勒的胃口〃大得很,他要吃掉整个地球呢!我们的邻国一个接一个地被吃掉了,那么轻而易举,〃连我们的盟国法兰西也完蛋了,卖国政府向德国人奉献自己的国士时丝毫也不觉得可〃惜,好像那是属于他自己的首饰,可以随便送人!〃〃〃〃
〃唉!〃韩子奇感叹着,他想到自己的祖国,不也是这样一步步被日本人蚕食的〃吗?〃〃〃
〃而最富有讽刺意味的是,法国在贡比涅森林里火车上的一节车厢里签订了投降〃协定,而这正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战败的德国签订投降协定的同一地点,历史真是〃善于翻云覆雨啊!〃沙蒙?亨特嘴角挂着凄然的微笑,看着他的异国同行,〃这,倒是〃很像我们所做的买卖!〃〃〃〃
〃嗯?〃韩子奇一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沙蒙?亨特接着说:〃不是这样吗?老朋友!价值连城的珠宝、举世无双的美玉,〃今天属于这个人,明天就可能会属于另一个人,千百年来就是这样在人们手里传来传〃去,每一个收藏者都希望自己是它们的最后一个主人,为了使自己拥有这个权利而互〃相争夺,从而使它们的身价倍增。而实际上,谁也不是它们的永久的主人,而只是暂〃时的守护者。王寿千年,人生几何?高价抢购,精心收藏,到头来却不知落入何人之〃手!〃〃〃〃
韩子奇默然。对于政治,他懂得太少了,还远远不如并非政治家而仅仅是个商人〃的沙蒙?亨特;但对于美玉珍宝,他的着迷程度丝毫不亚于沙蒙?亨特,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沙蒙?亨特把地球比作一堆珠宝,把如今遍及世界的侵略和掠夺形象化了,而〃他关于人生短暂的喟叹,又使得一切争权夺利都变得毫无意义。〃是啊!〃韩子奇深〃有感触,〃曹孟德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百年之后,〃我韩子奇也只是一堆枯骨而已,和一切都无缘了!但是,不到那一天,人总是执迷不〃悟,我真不敢想象,当我要离开人生的时候。将怎样和我的玉告别!〃〃〃〃
〃总是要告别的,朋友,〃沙蒙?亨特在说到这个令人不快的题目时,表情仍然是〃轻松的,〃我的曾祖父就是个嗜玉如命的人,他临死的时候,好几次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是那些玉牵着他的心,给了他回光近照的力量,但并没有留住他的生命,他终〃于走了,临终时握在手里的一块玉璧落在地上,摔碎了!他却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他管不了啦!从此,他的继承人??我的祖父就戒除了收藏的嗜好,把兴趣放在商〃品的出售上。他告诫后代:如果商品不能在你手里创造出更大的价值,那它就等于没〃有价值!我的父亲和我本人,都继承了这一点,也许正因为如此,'亨特珠宝店'才〃得以存在和发展,我才得以在全世界旅游,让自己生活得舒适而愉快,享受自己所创〃造的一切!而您,我的朋友,似乎走的是我已故的曾祖父的老路,何苦呢?如果我是〃您,就会把那五大箱东西卖掉它!〃〃〃〃
〃卖掉?〃韩子奇吃了一惊。〃〃〃
〃对,卖掉,大英博物院和苏士比拍卖行不是早就在注意您的东西嘛,他们会出〃很高的价钱的!大战在即,现在不卖,更待何时啊?一旦玉石俱焚,后悔就晚了!〃〃〃〃
韩子奇茫然。沙蒙?亨特的这番话,他觉得似曾相识,跟劝他离开北平时说的一〃样。〃不,〃他说,〃亨特先生,难道我费尽千辛万苦把东西运出来,是为了卖吗?〃您帮助我来到英国,也是为了让我卖掉这些收藏吗?〃〃〃〃
十多年密切交往、三年来朝夕相处的朋友之间,笼罩了一片阴影。亨特太太不安〃了,埋怨她的丈夫:〃沙蒙,原来你是这个意思?我们中国人最讲信义,帮人帮到〃底,送佛到西天!〃〃〃〃
〃哦,〃沙蒙?亨特收敛了笑容,对韩子奇说:〃老朋友,误会了!我只是向您建〃议,并没有强人所难。如果我觊觎您的收藏,当月何必把自己的藏品向您转让?又何〃必请您到英国来?如果我像贵国的蒲绶昌先生那样唯利是图、见利忘义,那么我们之〃间就根本不会有今天的友谊了!〃〃〃〃
〃是的,是的,〃韩子奇为刚才的唐突感到歉意,十几年间的往事从心头掠过,〃使他对沙蒙?亨特的怀疑冰释了,〃'人不知而不愠',请您不要介意我的失言,您是〃我在危难中惟一可以信赖的朋友!〃〃〃〃
〃只怕是我帮了您的倒忙呢!〃沙蒙?亨特说,〃我劝您离开北平的时候,根本没〃有料到英国也会遭到战乱,现在伦敦危急,如果遇到不测,我就对不起朋友了!所以〃才。。。。。。〃〃〃〃
〃果真如此,那就是命中注定了,怨不得天,尤不得人,患难之中,我们只好同〃舟共济、相孺以沫!〃韩子奇无可奈何地叹息,〃不过,那批东西,我是绝对舍不得〃卖的,那是我的心血,我的生命,我的一切!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它们回北平去,除〃非我死在这里。。。。。。〃〃〃〃
〃上帝啊!今天是怎么了?你们把所有的不吉利的话都说尽了!〃亨特太太不高〃兴地唠叨着,〃战争?战争在哪儿呢?离伦敦还远得很,德国飞机飞不到这儿来,我〃给咱们算过命了!〃〃〃〃
〃又是看茶叶组成的图形?但愿你的占卜术灵验吧,保佑我们和我们的朋友!〃〃沙蒙?亨特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韩先生,您的东西不是还好好儿地存在楼上您的卧〃室里吗?如果这座楼在,谁也不会去碰它。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听天由命吧!走,我〃们到店里去看看,仗一天打不到伦敦,我们就做一天生意,听奥立佛说,这几天的生〃意还不错,买订婚戒指的人大量增加,看来爱神在和死神赛跑,小伙子们和姑娘们要〃抢在战争前面享受他们应得的爱情!〃〃〃〃
奥立佛?亨特并不在店里,此刻,他正陪着梁冰玉在海德公园散步。〃〃〃
被闹市环抱的海德公司,清凉而宁静。迷离碧绿的草坪,像一片巨大的绒毯,点缀〃着洁白的绵羊,云朵似的移动着,啃食着鲜嫩的草叶,使人忘记了是在世界大都市伦〃敦,仿佛置身于澳洲的草原或是苦丝姑娘生活的乡间。西南角上,一条〃蛇水〃蜿蜒〃如带,苍鹭、天鹅、雪雁悠闲地戏水,几条游船斜靠岸边,〃野渡无人舟自横〃。一〃百二十年前,诗人雪莱的情人就是在这条〃蛇水〃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如今,琴柱〃草花在岸边静静地开放,那花朵像炽热的爱情火焰。秋日的海德公园如烟似梦,很难〃让人相信战争的恶魔正在向这里逼近,如果不是岸边路椅上三三两两地坐着流落英岛〃的欧陆难民,和透过树丛可以看得见的那些银亮的、巨大的气球。这些气球是伦敦的〃空中卫士,它们使德军的飞机不敢低飞,以保护伦敦不至于成为第二个华沙。〃〃〃
天已经有些凉了,梁冰五头上的白羽帽饰在秋风中抖动,她的脸也显得更加苍〃白。脚踏在落叶上,枯黄的碎叶连同她淡青色的裙子上的皱褶都在沙沙作响。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公园里来,就像她最近常常毫无目的地做许多事一样:把所有的〃书都摊在地上,然后再一本一本地收拾起来;或是把所有的衣服都试一遍,最后穿的〃还是开头的那一件,宿舍里乱得像遭了抢,一直到晚上回来再花费半夜的工夫去整〃理。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因为心里烦。牛津大学的校园里已经堆起了沙袋,学生们花〃费很多时间去演习钻防空洞,夜里,可以清晰地听见高射炮部队奔赴防线的隆隆声。〃课堂上,讲授英国文学史的教授在头头是道地分析乔叟的长诗《善良女子的故事》,〃学生却在下面议论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阴谋。课已经很难上了,这使梁冰玉想起她的〃燕大,想起当初同学们的感叹:〃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早晨,奥立佛?亨特打电话给她,她就出来了,像一个无依的幽灵,飘进了海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