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几回劳北望,冲天黑气厌青磷。
提过范郎中诈病乞休。且说李应升、周顺昌、黄尊素陆续到京,都下了镇抚司狱。只有周起元在福建。路远未到。那时因宁远报捷,魏忠贤矫旨叙功,阁老顾秉谦、丁绍轼、黄立极众等与旧阁老孙承宗、魏广微,各锦衣卫世千户;东厂魏忠贤加恩三等,世袭都指挥使,好不恩上加恩,威震天子。许显纯奉承恶珰,把先提到的周宗建、缪昌期,日夜拷掠,死而复苏,不消说起。四月尽,把后到的周顺昌,李应升、黄尊素又行严审,全副刑具,比前更惨,身无完胪。周顺昌骂了又骂道:“你们这班奸贼!不受人罚,必有天诛!料你们决不放我活了,我死诉之上帝,必不饶你!”许显纯见他比别人更狠,骂得更毒,分付把铜锤击齿。齿都打落,骂还不住。许显纯立起身来,听见怹骂的含糊了,笑问道:“你还骂得明白么?”周顺昌噀出口血,直喷他的面上,半明不白骂越狠了。又把头触在石上,头额都碎。许显纯揩去脸上的血,喝教:“把这贼收监!”不在话下。
且说国子监有个坐监的吴县监生施元善,五月初一日起早往都城隍庙里进香求签。只因去得忒早了,庙门未开,香烟未起。忽听得里面吆喝声向,施监生心里恍惚,打从门缝里望望看。只见庙里许多红袍的神道,阶下许多执役的书吏,也不知几千几百,但只是塞满了一庙。吓得个施监生魂飞魄散,连跌了几跌,爬将起来,把额上扑了几扑,道:“啐,啐,啐!”立往了脚,听庙里再有甚声向。只听得不远不近,不住的唱名。细细的听唱的名字,不甚明白。忽唱到何廷枢。施监生惊道:“何廷枢是现任屯院,谁唱他的姓名?真正奇怪的事了。”又细细的听那名字,都不认得。忽又听见潘云翼并妾某氏某氏,知是现任在京的官。施监生慌了,不敢久留,依旧跑回下处去了。庙中王道士四更起来小解,听见殿上唱名的声,心里疑惑,开房门出来,才至庙后,只见前殿穿红神道不计其数。一步一跌跑到房里,抖了半晌。次早你傅我说,都道诧异。有诗为证:
造册呼名事太奇,应遭天谴自无遗。
留将大逆双双缢,刽子刀刀共戮尸。
且说初二这一夜,前门城楼角忽见青色,荧荧如数,皆萤火虫,人人共观。正在惊讶,忽又合拢来大如车轮,光照远近。人都吶喊起来,才渐渐散了。有一新选陈州吏目纪明明信,寓在石驸马街,与邻近陈昭相交甚厚。初五这一夜,陈昭忽梦一金甲唤了他去到一个大衙门里,那些或锁、或不锁的犯人不知其数,纪吏目亦在内。闻堂上呼唤:“无脚的俱斩。”忽点名至陈昭,傍一道:“此人无罪。”堂上分付:“放他去。”陈昭醒来,明明记得,不敢说与纪吏目,心里也替他耽忧,不在话下。
有个钦天监周司历奏道:“候得五月初六日已时,地鸣如霹雳之声。从东北艮位上来,行至西南,方有云气障天,良久未散。占曰:地鸣者,天下起兵相攻,妇寺大乱。又曰:地中汹汹有声,是谓凶象,其地有殃。地中有声混混,其邑必亡。”魏忠贤道他妖言惑众,登时傅旨廷杖一百,立刻打死。后宰门火神庙十分巍焕,香火不绝。初六日天未明时,守门内监忽闻殿内吹打一番粗乐,又一番细乐,如此三迭。众内监惊讶巡缉,其声出自庙中。方推殿门,忽见一物如红球殿中滚,出腾空而上。海岱门又一座火神庙,庙祝见火神飘飘行动,若将下殿,忙拈香跪告道:“老爷,老爷!外边天,旱切不可走动。”火神举足竟行。庙祝哀哭抱住,不觉失手,火神俨然走去。此时已是早饭时节,约莫是己牌了,天色皎洁。忽有声如吼,远远从东北方渐至,京城西南角灰气涌起,屋宇动宕。忽又大震一声,天崩地塌,昏黑如夜,万屋平沉,东自顺城门大街,北至刑部街,长三四里,周围十二三里,尽为虀粉,有数万间屋,二万的人;王恭厂一带更觉苦楚,僵尸层迭,秽气熏人。魏忠贤、客氏也都吓得死去活来。那些个:
日间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
且说屯院何廷枢正要出拜客,雷大震,全家覆入土中,长班俱死。屯院内书当该两三人,持锹镢立瓦砾上,大呼道:“底下有人可答应!”忽有人应道:“救我,救我!”众人问道:“你是谁?”应道:“我是小二姐。”众人知是本官爱妾,急急救出,身无寸缕,以手掩阴,羞赧无措,一书办脱大摆裹之,众共扶掖骑驴而去,不知所之。郎官潘云翼大夫人虽同至京,已十年夫妻不相处,大夫人独住后髣,日日持斋诵佛。雷震时节,大夫人住房片瓦不动,独能得生。粤西会馆路口有蒙师顾必大开学,相从童子三十二人,一向之后,师徒俱无踪迹。顾阁老的小夫人单裤走出街心,口里道:“阿呀阿呀!救我!救我!”阁老从阁田步回来,见他赤身跣足,亲自扶回。家里古董,毁伤殆尽。宣府推总兵杨某,正出拜客,行至玄弘寺街,一向,连人和马同长班共七人,俱陷入地下,绝无踪影。承恩寺街有女轿八乘,经过地震后,只见轿俱打坏在街心,女子轿夫都不见了。玄弘寺街有女轿过,一向,抓去轿顶,女人衣鉓尽去,赤体出轿,问他,竟不知身衣如何脱落。有一绍兴周吏目之弟,同兄在京,从菜巿口买一蓝纱褶,摇摇摆摆,遇见相识六人,拜揖尚未完,头忽飞去,其六人亦竟无恙。有一部官私宅中,因天黑地动,椅桌掀翻,举家惊骇,妻妾抱柱而泣,随即仆地,互相击触不已,天既明朗,都蓬头垢面,足无双鞋,如久病人状。做梦的陈昭正同纪吏目在寓吃饭,地震一声,陈昭急走出户外,其房忽倒,纪吏目厌死在内,恰应前梦。大殿做工的人,因地震跌下身死的,约有二千人,俱成肉袋。有一项姓人为厌伤一腿,睡在地上,见妇人精身子过去,有把瓦遮阴户的,有把半条脚带掩阴户的,有披半边褥子的,有牵一幅被单的,有一手掩阴户、一手横遮双乳的,赤脚乱发,老老少少,好好歹歹,顷刻之间过去了四五个,好不可怜。此时天启皇帝方在干清宫进膳,殿震,急奔交泰殿,内官死的死,跑的跑,又一随太监扶掖而行,建极殿槛瓦飞堕,把这太监打得脑浆迸出,皇帝急急逃脱。干清宫御座御案,俱皆打碎。凡官府大轿在路打坏的,薛凤翔、房壮丽、吴中杰,现任缙绅伤者甚多,董可威、丘兆麟、牟志夔、萧命官尤为利害。至于厌死家眷的,不计其数。长安街一带,从空飞角人头,或眉毛和鼻,或连一额,纷纷而下。有大木直从空飞至密云。石驸马街有大石狮子重五千斤,整百人还移他不动,平空飞出顺城门外。震崩后有人来报:红红绿绿的衣裳俱飘至西山,大半挂于树梢。昌平州教场中,衣服成堆,人家道鉓、银钱、器皿等件,无所不有。户部张凤逵差人往验,果然不差。如此灾异,“咱门须打个平安醮,保佑一保佑。”惟有许显纯这贼子天不怕、地不怕,希图高官美禄,只怕得个魏大监,还是预先领了他的命令,把缪昌期、周顺昌等一干正人,每限严刑拷问。那时魏忠贤也因灾异,不紧紧叫缉事的人看许显纯问事了,却只是夹打拶敲。本月十一日,缪昌期弄死了。阁老丁绍轼原与缪翰林相厚,嗟叹了两句,好好退朝,被魏忠贤矫旨赐药,登时身死。六月初旬,周宗建、周顺昌死于狱卒颜紫之手。闰六月初旬,黄尊素死于狱卒叶文仲之手。望日,李应升死于狱卒颜紫之手。惟有周起元原籍福建,路远到迟,直至此月方得解到,也下了镇抚司狱,虽然死在目前,尚尔少延时日。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有诗为证:
天生奸党非无说,欲使剪除众恶孽。
不剪恶孽剪忠良,帝心震怒神威发。
顷刻京师崩陷喧,男男女女遭诛灭。
头飞脑裂赤身亡,至亲不及相诀别。
自是奸珰构此殃,双双缢死局方结。
写到愓愓耳目惊,见者神情多恍惚。
第十二回 杀义死人心公愤 滥祠荫祖制纷更
日尚长兮风尚暖,殢人天也堪怜。挥毫漫写杂云烟,前朝轶事,说起话缠绵。 红叶阴阴遮曲树,树头啼老风鹃。无心再去理残编,良朋偶过,拚费杖头钱。
右调《监江仙》
义烈奸雄事已过,口诛笔赏竟如何。
看来四海须眉少,说到千秋涕泪多。
莫漫低头闲考究,聊云曲意细编摩。
眼前风月无人管,斗酒浇愁且放歌。
且说魏广微已逐回,还借宁远功荫了锦衣卫世千户,谁人不趋奉权珰,图个封妻荫子。首相顾秉谦做了魏忠贤的干儿,不消说了。有人还道冯铨入阁,亏了忠贤,遂认他也是崔呈秀一样的人。魏广微虽去,又是一个魏广微来了。那知道冯铨有些不同。他极恨崔呈秀这班人所为,在阁议事,异竟自执己见,每每为了公义,有所救阻。又与呈秀原是同科中的,知道他贪戾不法,必然败坏朝廷,密谋要逐呈秀。那呈秀晓得了,怎肯干休,在魏忠贤面前说他欲图反正,“上公须早逐之,方免后悔。”趁着王恭厂火发一事,被忠贤寻他小小过失,说天灾异常,都是冯铨不职所致,竟傅内旨把他斥逐了,次日辞朝就道。正是:
虽无骨鲠傅千古,尚有风期照一时。
那时丁绍轼死了,冯铨去了,魏忠贤反道顾秉谦无耻可厌,不得不推升阁老,不由枚卜,竟傅内旨: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木俱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施、李为人端直,张又大有文望,一时朝廷只道:“好了,好了,这三个阁老,或者可以挽回一二了。”那知魏忠贤杀了的手段如何能勾改得。刑部把扬州知府刘铎一案拟了徒罪具奏,魏忠贤道是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