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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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命运-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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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潮,还有一个因素起到不可忽视的作用:凡是当年追随中共的藏人,在重新复兴的传统宗教面前,都意味着对自己的民族和神灵有过背叛,从而在西藏宗教的恐怖世界中将面临惩罚。中共强盛时期曾裹挟了很多藏人,能在那时保持忠于传统宗教的纯洁性是非常困难的。当他们发现毛泽东原来只是随风而逝的幻影,本民族的不朽之神又在废墟上显现,他们对过去的背叛不禁恐惧之极。他们所能做的,一是回避过去那段历史,或是将责任全盘推给中共和汉人,把自己的行为解释为被逼无奈;再者就是以对传统宗教的加倍虔诚和狂热进行“赎罪”,以平衡内心的恐惧。对过去的罪孽越恐惧,赎罪就往往越积极。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现象,重修寺庙最卖力的人,往往也是文革时砸庙的带头者或主要参与者。西藏的天在变,世界的天也在变。九十年代初的苏联解体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转型,使许多西藏人──尤其是西藏社会的精英阶层──开始考虑达赖喇嘛和他的西藏独立战士重返西藏的可能性,也许那一天已经不那么遥远。毛泽东时代,藏人不管心里对北京的统治怎样想,几乎没有人怀疑中共对西藏的统治会动摇,想获得自身利益,或至少保住自身安全,只有紧跟中共。而现在,“红旗到底能打多久”则有了疑问。即使在中共政权中身居高位的藏人新贵们,也开始考虑对未来重新下注。这方面的典型事例是一位官至厅长的西藏官员去印度访问时,曾秘密拜会达赖喇嘛表示忠心。脚踩两只船已经成为一种流行的“聪明”策略。藏人中共高级干部安排子女与旧西藏贵族子女联姻成为拉萨上层社会的风气。旧贵族通过这种联姻得到现实好处,新权贵则是为将来一旦达赖复辟而多一把保护伞。藏人新权贵还往往对自己的子女进行分别培养──一个送到中共专门培养少数民族权贵的“中央民族大学”,一个送到西藏流亡政府在印度办的学校去“留学”,颇像当年蒋介石把一个儿子(蒋经国)送到共产主义苏联、另一个儿子(蒋纬国)送到纳粹德国去分别培养。这是一种两手准备,无论将来风往哪边吹,都可以左右迂回,能进能退。西藏中共党委后来不得不专门发文件,勒令凡把孩子送到印度去读书的干部限期把子女召回。脚踏两只船并非全部出于投机目的,中共政权中的藏人官员也有不少是在“洗刷”自己的过去。如果有朝一日真变了天,死心塌地跟随中共的人一定会被当作“藏奸”清算。他们之所以能当中共的高官,肯定已经为中共效了很多劳,将来可以被清算的帐是很多的。西藏未来的不确定性使他们感到恐惧,不如现在就开始自觉地“将功赎罪”,以获得达赖一边的“谅解”。那些人往往迫不及待地表现自己的民族性,主动扮演民族代言人的角色,挑动民族情绪,以种种方式表达其对汉人的憎恶与排斥。虽然中共的理论没有变,做主人的姿态没有变,然而通过现实生活,西藏普通老百姓已经清楚地感觉中共再不如过去那般强大,旧时代正在悄悄地以某种方式返回。他们自觉不自觉地开始按照这种变化调整行为方式。丁青县一位在西藏基层呆了二十多年的干部给我讲了一个小变化:文化大革命时期,当年的领主在路上与翻身农奴相遇时,领主远远就要侧立路旁,一只袖子搭在肩上,弯腰吐舌——那是旧时代下等人对上等人的礼节──等翻身农奴过去后才敢继续走自己的路。现在则变了,又变成当年的农奴在路边弯腰吐舌,给当年的领主让路,而老爷们的腰杆又像过去一样挺直了。这种变化发生得非常微妙,并非有人强迫,也未曾有人明说,完全是自觉的。虽然旧时代并没有真地回来,但是社会氛围已经变化,农奴们敏感地意识到还是早点缩头为好,那也是为他们曾经有过的挺胸抬头表示悔过。从这个小动作的变化,折射出时代的大变迁。
  3、拒绝达赖的藏人
  不过历史再怎么变化,西藏也不会退回到跟过去一模一样的状态。中共进入西藏已将近半个世纪,给西藏社会带来的影响和变化渗透了各个方面,甚至连神灵鬼怪都受了影响──这可以从马丽华拍摄“降神”仪式时“灵媒”的一段对话看出:
  当有人小声招呼说,开始了!我们连忙打开电瓶灯,打开摄像机,冲进她家侧房……她已不是尼玛曲珍,是伦布附体了——巫:(冷笑)哈哈哈哈……想干什么!得到好处不知感恩。得不到时又要抱怨,怎能如此随心所欲!尼玛曲珍之父(神谕解释者)垂首低声:我已禀报过,今天他们来拍电视,为向国外进行文化交流,没有恶意。他们保证过今后不会对我家造成危害的。对不起,请原谅。……巫:拍电视的领导是藏族吗?(德珍走上前去致歉并解释)巫:(明显地高兴,格外和蔼)没关系,没有严重妨碍的话,没关系!我们是护法神,去向不明,只要不给家里带来害处,就没关系。你们这是为政府工作嘛!我们跟汉人一起工作,要搞好团结……
  达赖喇嘛对西藏的“降神”与“神谕”之真实性进行过不少论证,他自己在重大事件中也总是聆听“神谕” 。那么连“神谕”当中都已混杂进了中共的逻辑和概念,西藏变化之深可见一斑。当然,这种例子并非是严肃的论证,可以只视为一种比喻。不可逆转的方面主要应该在利益结构中去寻找。尽管翻身农奴可以重新给过去的领主让路敬礼,但是要让他们把已经属于自己名下的土地还给领主,重做农奴,无论是以谁的名义──达赖喇嘛、佛、哪怕是来世──他们都是不会同意的。中共在西藏实行的社会改造产生了一个很大的既得利益集团,那其中不仅包括藏人的新权贵,也包括为数众多的底层人民,即使他们并不喜欢中国对西藏的统治,他们也同样不希望那些海外的藏人成为未来西藏的主人。一个名叫次仁卓玛的女人给我讲完她在旧西藏受的苦,然后回答我问她的是否希望西藏独立:“旧社会的西藏不就是独立的吗?如果西藏再独立,我们不是就要第二次痛苦吗!”我在路上见到的吾金次仁认为,现在希望达赖喇嘛回西藏的大多都是对历史毫无了解的年轻人,凡是有过旧西藏生活经历的农牧民,“没有一个愿意”。对我讲过文革期间砸寺庙的尼玛次仁,在他后来的生活中遭遇一系列不幸──先是摔成脑震荡,后来老婆离婚,再后来又因为家庭纠纷被女婿捅刀,差点丧命,身体也一直也没有好起来。当年跟他一块砸寺庙的积极分子,有的得病,有的早死,人们都说那是他们领头砸寺庙的报应。尼玛次仁说到这时,一反他平时说话的有气无力,眼睛闪光,表情悲壮──“我就不信那些!”他激昂地说。“旧社会有那么多寺庙,我们藏民对寺庙那么恭敬,难道我们过上了好生活吗?那时的老百姓死了多少!又死的有多早!发生个感冒都能让一村一村的人死光。我们村上边的古鲁贡巴村现在连废墟都快看不见了,就是解放前发生流感死光的。那时人们拜神求神,为什么照样死?神那时候在哪里呢?”他的身后,一张毛泽东身穿绿军装挥手的绣像挂在墙上。那是一张六七十年代的像,在他的墙上已经挂了几十年。说到藏人对毛泽东的崇敬,1989年指挥过拉萨戒严的一位解放军将军讲过他颇为自得的一件事。一天拉萨的示威队伍向自治区政府进发,他的部队驻扎在郊区,一时难以赶到,政府机关面临受冲击的危险。当他知道游行队伍喊的口号中有“打倒毛主席”时,虽然明知那“毛主席”指的是西藏自治区政府一个姓毛的副主席,但是他当即用对讲机指挥那些化装成普通市民的藏族警察与喊口号者进行辩论,强词夺理地指责喊口号者是要打倒毛泽东。他利用藏人对毛泽东的崇敬而混淆视听,以辩论阻滞游行队伍前进的速度,使他有时间把军队调上去保护政府机关。以毛泽东为由头,还可以保护便衣警察,否则不管用什么理由阻滞游行队伍,都可能受到示威者的攻击。我举这些实例,其中没有价值判断。我只是想指出一种客观事实,在藏民族重新一体化的表面之下,已然存在着一种不可弥补的深刻分裂。藏人不再是一个同质的概念,已经有不同的甚至彼此对立的藏人。他们是不能以“西藏人民”或“西藏民族”几个字就可以囊括和说明的。对达赖及其追随者重新统治西藏。除了底层的“翻身农奴”有疑虑,最不愿意的应该属今天正在西藏掌握权力的藏人新贵集团。他们中间,对毛泽东仍然保持愚忠的已经很少,死心塌地忠于北京当局的更是不多,但相比之下,他们最担心达赖返回。他们毕竟多数是当年的下层阶级,如果达赖喇嘛回来,大批过去的贵人和在西方受教育的流亡者后代也会随之而来,无论从阶级关系还是从政治派系上,他们的地位都不会不受威胁,除了既得利益的丧失,他们还会担心由于“历史污点”而受到清算。所以在必须做最终选择时,出于自身利益,他们很可能宁愿在北京与达赖之间选择“亲汉”。这个集团有多大?可以看这样几个数字:1993年,西藏自治区的少数民族中共党员总数为74347人(基本为藏族);少数民族干部总数为42442人(98%为藏族);县级以上的藏族干部为2439人 。虽然这些人当中的中共党员大部分只是有名无实,干部中有相当比例的专业技术人员,不能被算进新贵集团,但哪怕只有一二万人铁了心地拒绝达赖喇嘛,凭他们在西藏广泛掌握的权力和资源,还有大批担心旧西藏复辟的“翻身农奴”充当他们的群众基层,形成的力量也是无论如何不能小看的。其实,达赖喇嘛不但不会在西藏复辟旧制度,还将在西藏实行远比现在的共产极权制度更有利于人民的民主制度。然而对于西藏普通百姓,让他们认识到这一点是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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