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都还亮着灯,只是我刚才看不到而已。但现在我全看到了,一格一格的亮光,光线从格子里射出来,照着我,有人就看到了我。我楼下住的是一个姐姐,比我大好几岁,平时她遇见我都不理我的,但现在好像很想理我的样子。
是这样的,我飞下来时,被什么挂了一下,好像是晾衣架吧,当时她正坐在窗前在写作业,所以看到了我。我注意到,她一看见我在她窗外,就霍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啊的叫了一声,好像是叫我停下来。不过,我没停下来,我尽量对她笑了笑,告诉她,我在飞,我停不下来。而且即使停得下来,我想我也不一定愿意停下来,因为爸爸在楼下等着我呢。这么想着,我已经到了三楼……真是快啊!兵兵哥哥完全是乱说的,谁说没翅膀就不会飞,我飞得可快呢。三楼有两只房间都亮着灯,有人还把头探出窗外,好像知道我要下来似的,他们也都大声地叫我。我还是尽量对他们笑笑,同他们说,对不起,我现在不是在玩,我要去见爸爸,爸爸的车要开了,我没时间跟你们说什么。这么说着,我又到了二楼……但二楼的情况我没看到,因为这时我突然翻了个身。原来我一直是头朝下面向里的,这会儿一个翻身,变成了头朝上,面向外。这样,看见东西变得更多更清楚了,有一会儿,我看见了天上闪亮的星星,又一会儿,我还看见了那个抢走我们飞机的大孩子。真的,在我翻过身之后,我看到的东西有很多很多,只是看不见房间里的情况,因为我后脑勺没长眼睛的,怎么看得见?看不见就看不见吧,反正我现在也没时间跟他们说什么。这么想着,我已经飞过二楼,到了一楼……就这时,我突然看见爸爸正从车里冲出来,呼喊着朝我飞行的方向跑过来,好像是要专门来迎接我。其实没必要的,也不可能迎接得到。这时我都已经到一楼,虽然这栋房子是建在山坡上的,一楼下面还有七级台阶的高度,但毕竟已经到了一楼,即使再加上七级台阶的高度,也没有十米高。而这时爸爸跑过来起码还有十来米,何况我是飞的,他是跑的,怎么接得到我?关键是这几天爸爸为找飞机的事,人累得很,这样跑不更累?我想,要跑也应该由我来跑啊,我不累,我不但能跑,还能飞。所以,我大声叫爸爸别跑、别跑……可我的嗓子哑了,爸爸听不到我喊,他还在跑……啊,我该死的嗓子,你怎么就这么差劲,连哭都要哭哑!你哑了,哑成这个样子,跟鼻子一样,只会出气,不会出声,那么等一会儿我怎么告诉爸爸,刚才我已经看到那个大孩子?真的,我刚刚真的看见他了,他就在我们学校的大操场上,在玩我的飞机,也是爸爸要找的飞机,第八架飞机……
金灿灿的草屋顶
■ 萨 娜
雅鲁早晨起来披着棉被咳嗽一阵。窗户纸也被感染了似的,在她连续不断的咳嗽声里噗噗作响。雅鲁吭吭地说:快开江了,我骨头里窜着一股风,一个劲儿地嗖嗖凉哪。每年都这样,风刮够了,江也开了。
雅鲁最近有点磨叨,大概是又怀孕的关系吧,每天早晨,她睁开眼睛就要拣自己以为重要的事情唠叨…“遍。与其说是给家人听,不如说是念给自己。其实她的话内容大多重复,她的声音也含含糊糊,跟水一样流来流去,难得有一去不复返的时候。她的话大半和稀奇古怪的梦有关,和屯里唱乌春的黑塔其奶奶滔滔不绝的故事有关。所以,雅鲁如果唠叨古里古怪的故事,大多数内容她的三个孩子早已耳熟能详。
屯子里每个孩子刚懂事时,黑塔其奶奶就要给他讲故事,说明屯子的来历非同寻常。她张着牙都掉光了的薄嘴唇说:早年屯子里曾经出过真龙天子,他临死时叮嘱儿子—定要把自己光身子装进棺材里,悄悄埋至院内猪槽底下。儿子很孝顺,遵从父亲的意思办了丧事。可是出嫁的女儿回来奔丧,哭着闹着给父亲穿上衣服。下葬后,他家的黑狗一反常态,每当启明思出现时,它便跳到屋顶上狂吠,等启明星隐退之后才跳下房,天天如此。回娘家的女儿认为狗上房不吉利,找人杀掉狗。狗死后,再也遮不住龙气,天空忽然多出—颗彩气冲天的星星,—下子惊动了皇宫里的钦天监。为了查明这颗星星的山来,他沿着星星上升的路线—路找去,最后找到凯阔屯这个地方。钦天监一看地貌便勃然大怒。因为屯子居然坐落在风水宝地上,江水里还闪烁出黄金的脉气,整个环境堪称人间仙境。这里的男人自不必说了,生就的傲骨和尊贵,而女人美丽得个个赛王妃。钦天监打开棺材时,老头儿的尸体已经沿着地下水脉向东走下。他又顺着水脉查找,尸体已到地下水和嫩江汇接处,再有一步就潜入嫩江。钦天监截住尸体后惊骇极了。老头儿身体大部分已经化成龙形,还长出龙鳞,只见得裤子正往下褪,最后在脚脖子上。钦天监和手下的人把尸体砍成九段,马上回禀乾隆皇帝。皇工活也不挑时候。雅鲁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因为身子笨重,下炕慢,走路也慢,落在女儿后面。她不由责备自己:结婚的女人应该比风还勤快。男人就是女人脚下的风轮,带动女人一个劲儿地往前赶。心灰意冷的寡妇才可能早晨睡懒觉,少了男人声音的追赶,再刚强的寡妇也成了沙漠里的麋鹿,脚底聚不足劲儿。
她走进厨房时,女儿已经将火引着。她在铁锅里添上半锅水,然后用刀背敲下几小块砖茶放进锅里。当水汽像迷潆的白雾缓缓飘浮后,茶叶便打开卷儿,水呈现出温亮的茶色。她把过滤后的茶水舀进盆里,接着放进两捧金黄的炒米快眇。当炒出浓郁的米香后,便把茶水和牛奶同时倒人锅里烧开。她—边麻乎地做饭,一边听两个儿子在院里干活。她的两个儿子不仅长相酷似父亲,连走路、干活的架势都让她经常想起早年的木伦。
她第一次见木伦的时候,父亲已经答应了他的提亲。那个晚上,按照族人的婚约规矩,木伦把手捂在她的乳房上定上定下终身。她跟着他远嫁到这个屯子里,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流淌了满世界的血。她的第二个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她连看都没看清楚,接生婆就吩咐男人用布包裹着扔进江里,生怕孩子的灵魂找回家门。最小的女儿是她上山采榛子时生的。孩子生下时小脸憋得青紫,她用一块尖石头割断脐带,照着孩子的脚心拍一巴掌,孩子才哭出声。生完第五个孩子,她已经耗尽自己,虽然她的乳房照样蓬勃,滋出来的都是清水。她用米汤和牛奶把女儿喂到四岁。那年夏天,女儿跑到江边玩,她手里攥的两枚鹿拐骨玩具落进水里。女孩子们称这种玩具叫嘎什哈。漂亮的嘎什哈,女儿的小宝贝,女儿膛进江里去找,再也没回来。雅鲁盼望自己躺在桦皮席子上生第六个孩子时,像成熟的果实一样掉出母腹的是女儿。她为两个夭折的女儿流淌了多少泪水,只有慈悲的腾格热苍天看得清清楚楚。好像知道母亲的满腹心事,肚里的孩子踢腾几下。雅鲁拍拍肚子半忧半喜地责怪:老实呆着吧,没到你出来的时候,出来也没什么可看的。
木伦用木叉子把饲料草放进牛食槽子里,心疼地摸摸怀孕的母牛。大风掀开牛棚上的苫草,母牛有点受惊,朝他哞哞叫着。两个儿子已经跳上牛棚顶,正用木棒压住苫草。木伦自言自语道:年年开江都闹腾,怕什么。母牛听懂了主人的意思,便低下头继续吃草料。虽然它们喜欢在草地里边吃草边沿着明亮柔和的光线悠然游走,不过在这么大的风天里,还是呆在家里更好。它憧憬地想到,开江之后,草甸子很快会绿意葱茏,各种各样的花也翩然舞动,它们好日子便随着浓郁的青草味儿到来。于是牛想开了,不再惦念院外草甸子里的干草,它安静下来,把嘴埋进草料里津津有味地吃着。木伦看见牛的腹部抽搐几下,揣摸着母牛快生了。这个家既欣欣向荣,又让他处处操心。当然,他还操心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和他命—样割舍不了的女人。他望着灰蒙蒙的屯西处,决定还是去看玛尼。玛尼,他必须去看她,即使天崩地裂,他也要去看她。
趁着家人都在忙碌,木伦牵出棚里的马往院外走。雅鲁后背长丁眼睛一样从屋子里快步走出来喊:饭都做好了,你上哪儿?木伦头都不回,硬邦邦地回答:你们先吃吧。雅鲁噤住声,转身便回厨房。锅里的饼烤出糊味,她顺子给正在添火的女儿一巴掌:糊了也闻不出来,鼻子掉啦。女儿委屈地摔掉手里的柴火,从锅里拿出饼。母亲心里不痛快,拿她出气呢,但她不想埋怨母亲,因为父亲—大早连招呼都不打就出门,母亲心里当然很难过。雅鲁边擀饼边诉片,他准是去玛尼家了,他连脸面都不顾了,他当然顾不—亡脸面,玛尼勾他的魂哪。她边说边哭泣,手里的饼擀得飞快,一张张快摞上了。女儿也难过起来,安慰母亲说:别哭了,我和哥哥谁也不气你。雅鲁哭一会儿也感到没意思,抽—下鼻子自嘲道:天上的鹰,当然追地上跑的,要面子的女人,泪是地下的水,准也看不见。女儿帮母亲翻烙已经烤黄一面的饼,小心翼翼地问:爸爸不要我们了吗?雅鲁用擀面杖敲敲面板,牛气地说:他敢吗?莫昆达马上会把他从电子里赶出去,他敢吗?女儿相信母亲的话,族人首领莫昆达手中的执杖可是天神赋予、族人委托的。如果谁敢违反族人的规矩,干了伤风败俗的丑事,奠昆达手中的执杖一指,他就必须离开电子,再也回不来了。离开族群的人,和孤狼一样,会孤独地死掉。
木伦骑上马往玛尼家赶路时,屯子里仍然静悄悄的,没人走动。他怕遇到人。否则,男人—定要摘下捂了一冬的兽皮帽子,客气地问候之后,有可能问你一大早去哪里。如果那样,木伦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正派的人是不说谎话的,只有无赖说谎。老天在上,族人一向认为人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