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眼睛,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说出“愿为万岁肝脑涂地”。
俺为新皇帝做成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杀了俺从前的的皇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俺没有别的选择。皇帝拨给俺—千精骑兵,七天之后,俺的铁蹄捣毁了旧工人刚刚重建的三十六座营帐。当俺拧着他干涩的白发,割下他的头时,他嚅出了半句遗言:“是时候了……”这是他娘的什么意思呢?俺搞不明白,但懵懂晓得里边藏着些名堂。
经过俺率军三年的南征北战,皇帝击溃了强大的北方联盟,扫平了儿十个村各自为战的小诸侯,他的版图囊括了黄河与淮河之间广阔的土地。皇帝封俺为“仁德侯”,拜“华英将军”,并赐给俺一匹纯色的:枣红马。俺蓄起了长长的胡须,穿着红色的战袍,并请了当地一位塾师为俺诵读《春秋左氏传》。当俺的马脖子下又一次挂了叛乱者的头颅凯旋时,皇帝率文武百官和满城百姓都出郭相迎。俺提着青龙刀,抚着美髯微笑,想起那个“箪食壶浆、以慰王师”的说法,真是说不出的欢喜。
当晚皇帝赐宴,面色却分外肃穆。皇帝说,有百姓说将军是关公再世。关公何人,义薄云天的英雄,虽然提辖三军,战功赫赫,却能谨守为臣之礼。将军前程广大,切记切记。
俺是个宜人,听了不住点头。第二天君臣们同赴北苑狩猎,皇帝要俺和他揽缰并:行。镶了黄金的牛角号呜呜地吹着,—只幼鹿忽然从灌木后抬起头来,它离我们是如此之近,以至能看到它的眼睛那么湿润、忧伤。俺尚在犹豫,皇帝说,来吧!我们同时射出了箭矢。一箭射中小鹿的面门,—箭插在小鹿的脖子上,它“吱呀”—声倒了下去。群臣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振聋发聩,俺不及多想,就像每—次得胜归来,连连抱拳拱手,以示不敢当。事后想起,这种不敢当,也可以看作是坦然的接受吧?皇帝悄然带马避开,剩下俺一个人站在那儿接受献礼。
返回途中,有人们悄塞给俺—张纸条,写着:“声高压主,大祸不远。”俺浑身一悚,背心渗出冷汗来。偷偷瞟—眼皇帝身后那七八个黑衣人,个个都拔剑在于,怒容满面地瞅着俺。再看皇帝,皇帝只留给俺一个严厉的背影。俺再鲁莽,也算伺候过三个皇帝,伴君如同伴虎,顿时心里就一片雪亮了。俺忽然拉满了弓,朝着路边的森林“嗖”地一箭射出去,喝道:休要跑了那只虎!说时迟,那时快,众人还在发蒙,俺已经纵马驰入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五
驿馆的早晨总是清新怡人的,在枕上就能嗅到干净而芬芳的空气。驿路漫长,而黄莺的声音处处都是陌生的,这对于一个辗转征战的军人,就有了一点惊喜、一点憧憬,还有—点隐约的不安。李白把床前的月华,误以为是故乡的白霜。他那张床,一定就是驿馆中的客床吧?诗人躺在驿馆的床上,就会想着羁旅,想着人生的失恋、失意,泪就落下来,床就成了漂泊的船。噢,诗人和军人,该是多么不同的两种人呢。其实,俺还是要读一点诗的。在《春秋左氏传》之后,俺还读过几首“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俺实在说不出诗歌的好处,但诗歌让俺的心情变得很安静,也变得很舒展。俺读诗,是受了皇帝的影响。皇帝爱诗,读得最多的是“噫吁兮、危呼高哉……”俺就是从皇帝的口中,知道了李白的名字。为了标榜自己的高古,俺就挑了比李白早—千年的《诗经》。
俺知道,皇帝是不会以此为忤的。他是俺伺候的第七位皇帝,他的胸怀,正如他身体的魁梧、昂藏,是宽阔的,有包容的。每一次战争,他几乎都是御驾亲征,以俺为先锋,自己坐镇中军,运筹帷幄,处变不乱。在最近的五年里,俺随皇帝统…了中原,收复了河套,扪通了通往玉门关的大道。他的理想,是渡过长江,一直把旗帜插上南海的琼崖,恢复汉唐的雄风。但他没有做成这件事情,因为,他在一个月前驾崩了。也就是说,劳累和焦虑压垮了他,他死了。他是俺见过的最伟大的君王,有尧舜的贤德,孔盂的仁义,在弥留之际,他封俺为殿前都点检,统帅整个皇家的军队。皇帝对我说,太子还小,他若成器,你就好好辅佐他;他若不成器,你就废了他,自己做皇帝吧。俺听了,浑身哆嗦,跪在地上把地砖都磕破了。俺立下毒督,要作幼主的股肱,完成统一国家的大业。皇帝似乎没有听见,咬紧了牙床,说:“谁给了朕后脑勺一下?!”就闭了气。
小皇帝不到6岁,登基大典的时候锣鼓喧天,吓得他在龙床上撒了一泡热尿。但他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在老师的指导下,他亲手书写了一张条幅赐给了俺,上面写着杜甫的诗:“两朝开济老臣心”。俺不知道杜甫是谁,小皇帝就说,杜甫是李白的朋友,李白是先帝的圣人。俺就说,臣都懂了。
小皇帝还赐给俺佩剑人宫的特权,俺接受了,但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一个月里,俺操练军队,疏浚河道,还在京畿推广蚕桑养殖。案桌上的青灯可以作证,俺对先帝的托孤,是多么的鞠躬尽瘁。三天前从北边传来警报,高原上的敌国已经集结了十余万兵马,正沿边境一线蠢动。现在恰值青黄不接的春天,敌人轻则南下抢粮,重则攻城掠地。俺听了,也不多说,奏过小皇帝,翌日就挥师北上了。临行前,俺曾想让幕僚仿照诸葛亮写一篇《出师表》,但想一想,又罢了。俺对皇帝的心迹,又岂止是用笔墨可以表达的?
这是先帝驾崩后,俺第一次远征。还是枣红马,还是青龙刀,只是33岁的俺,美髯中已夹杂了风霜之色。大军徐行,只听到脚步声像落叶在风中移动。暮色来临,我们抵达了一座拱桥,桥的中央立着一个凉亭,它们看起来就如同箭在弦上。按兵部的约定,大批的粮草将从水路运来,在此汇聚。 俺传令:歇了吧。
六
春天是富人的季节,高枕无忧的家伙在被窝里眠香暖玉,而穷人在剥树皮果腹,军人正准备着马革裹尸。墨子讲“兼爱”,可爱的方式真他娘的不一样啊。在黄莺的啼叫中,俺起了床,从墙上摘了弓箭,独自出了驿馆。射杀几只黄莺,也许能解除大军待命的沉闷吧。
驿馆的外边就是河流,春汛未到,滩阔水浅,东望是拱桥,西去则是渡口,黄莺的叫声就是从那儿传来的。清晨的阳光映着水草,薄雾朦胧,有些冷飕飕的感觉。到了渡口,俺却没有寻到黄莺,就连一棵树也没有见到。黄莺的叫声是从船家的嘴里发出来的。他穿着蓑衣,斗笠压得很低,这使俺看不清他的容貌和年龄,也看不清他隐藏在阴影下的眼睛。
’
他对俺说,大将军,我等你很久了。
俺本该一惊,但竟然没有。俺说,请把俺渡过去吧。
去哪里呢?
一个安静的地方。
长篙一撑,船就到了河心。船家说,大将军看起来很疲倦。
俺吁出一口气,说,是多了一把年纪了。
船家摇摇头,说,是多了一副行囊。浊浪滔滔,将军不把多余的行囊扔了,恐怕是渡不过去了。
薄雾正在散去,流水清澈得能看见游鱼。俺的军帐排列在几十里长的河岸上,大纛在春阳下静静飘扬。俺说,你说什么昏话呢?
船家的眼睛在斗笠下闪闪发光。大将军,半夜醒来,你最担心的事情是什么?
俺沉默不语。这一点,不能告诉他。
他又说,在乱世中做—个英雄,大将军知道什么东西是最忌讳的吗?
俺沉思了一会,说,俺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了。
他说,那你就把这多余的行囊抛弃了吧。舟小易掉头,船轻好破浪,所谓前程万里,就是对大将军这样的人说的啊。
俺不能。俺有俺的原则。
船家把长篙横在胸前,篙上的水珠就像女人的泪珠一样莹莹发亮。他先前发出黄莺啼叫的嘴里,现在发出了沙哑的笑声。他说,身当乱世,那么多英雄、忠臣死去,都是因为他们抛弃了原则吗?
俺望着东边的拱桥,说,桥即便小,毕竟是桥。乱世虽然是乱世,但原则还是原则。
沙哑的笑变为了嗤嗤的冷笑。船家说,大将军不是书生,却比书生还要呆气。你恪守的原则,不过是别人给你画出来的烧饼。你的嘴不变,烧饼却在变,画饼的人伸一根指头,就可以敲掉你的牙齿。——大将军就没有想过,自己去成为那个原则?!
俺的脑子轰然一响,脚心都出了汗。应该一箭射穿他的咽喉,可是俺没有。俺觉得很累,太阳变烫了,晒得人一身发懒,脚心的汗却冷入骨髓。俺的脚告诉俺,它们已经跑了多远的路。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大概已经进入历史了吧。俺晚年微服登过汴河边的茶楼,惊讶地发现,说书人竟把它编成丁段子,通过天下人的嘴巴在流传呢。真是匪夷所思啊。
那天晚上,俺大宴将土。俺喝了很多碗酒,就在硕大的官椅上睡着了。后来,俺又被乱哄哄的声音闹醒了,在迷糊中,看见将士们都齐刷刷地跪在俺脚下,为首的人就是那个船家。船家脱了蓑衣,戴了高冠,就像年画上的屈原。他捧了—件黄袍膝行过来,披在俺的身上。俺咕哝了一句,做什么呢?回应俺的是山摇地动的喊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俺再想说句什么,这次却连一点咕哝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了。俺的确是疲乏了,而且是不胜酒力啊。
从那个晚上起,俺从—个大将军成为了一个皇帝。那个船家则做了俺的开国丞相。俺逐渐丢掉了关西的口音,学会了用京城的官话念出—个不怒自威的单字:朕。
朕曾经在劳军时张弓搭箭,射翻了插在辕门的—卜二支画戟,以此立誓,要与麾下的将军同享富贵。作为交换的条件,朕要求他们放弃了兵权。丞相告诉朕,原则不是无限的,而要达到收入和支出的平衡,都是以条件作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