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问医生,这个男人是不是有问题?
医生说,人人都有自己的问题。
桌上的那杯水在渐渐地冷却,白鸽拿起杯子,喝了起来。她猜测时间一定又快
到了。白鸽对心理治疗的时间心存异议,她认为患者想说多长时间就说多长时间才
好,只要付出足够的钱就行。可是医生说不行,国际惯例都是这样,五十分钟或者
一个小时。医生的话,让白鸽很不舒服。她觉得医生在以势压人,什么国际惯例,
狗屁!你不能说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就拿这些来吓人。
白鸽离开的时候,对这个心理医生有着莫名的不满。她甚至有一次对医生说,
我看不出自己从你这儿获得了帮助。医生说,你认为怎么样才叫获得了帮助呢?医
生不是奶妈,不能随时撩起衣襟,给病人喂奶。所有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医生只
是帮助你认识自己,澄清一些事实的真相。当时,白鸽就想,再也不见心理医生了。
可是下次,她还是来了。她一方面对他不满,一方面却对他愈来愈依赖了。白鸽弄
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她坐在诊所的时候,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没有人让她如此
绝望,又如此信赖。她终于对医生说,你认为我很苛刻,是因为我很认真。白鸽说
不出自己到底有什么问题需要医生解决,她跟医生总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泛泛
而谈。医生说,这就是治疗。
生活是什么?是一片荒漠。十九岁的白鸽就是这么看的。她像一个饥渴难耐的
人,她总是想从生活中汲取些什么,难道医生会是她的甘泉?
白鸽对所有的人都很冷漠,她认为人都很坏,人性就是恶的。再说了,生命有
什么意义呢?生就是为了死,存在就是为了消失。她弄不清有什么必要为了生活含
辛茹苦。她厌恶琐碎的生活!高中分班的时候,父亲说,你喜欢文学,就读文科吧,
将来当作家。出人意料的是,她选择了理科。没有什么人是值得信赖的,父母尚且
如此,她当然只能靠自己,白鸽很小就懂得了这个道理,她要找一个能更好地养活
自己的职业。然而分班的那天,她还是忍不住哭了。那一天晚自习,她做完了作业,
伏在桌子上,想休息一会儿,可是眼泪却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以至于一发而不可
收。她从教室的后门溜了出来,在空旷的操场上拼命地哭泣,她不知怎么积蓄了那
么多的泪水,它们滚滚而出,像决了堤的河流。那个令她伤感的初秋的夜晚,一直
留在她的记忆中。泪水带走了她的忧愁,她身心舒畅地回到了教室。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母亲,她提出来要和父亲在一起。父亲已经从外地回来,
他被提拔为公司的老总。父亲很快结了婚,他找了一个花容月貌的未婚姑娘,他一
定想以此来洗刷他的耻辱。母亲却一直没有再婚,那个和她相好的男医生已经与妻
子重修旧好。白鸽不知母亲是怎么度过了那段伤心的时光。她对母亲的恨已转化为
对她的深深的怜悯。母亲没有像那些弃妇一样寻死觅活,她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对
那个始乱终弃的男医生,母亲是怎么看的呢?白鸽不得而知。她想母亲一定是出于
一种天真的热情,她一生没有受过男性的关爱,糊里糊涂地陷入了泥淖之中。真是
一失足成千古恨。
白鸽觉得母亲一直没有长大。有一次,白鸽去看母亲,她正在看台湾的一部言
情片,泪流满面,很有些滑稽。她虽已徐娘半老,却还保留着记日记的习惯。白鸽
有一次翻开了母亲日记。她在打开的一刹那,有一种犯罪感,但她很快原谅了自己,
她只是想了解母亲。在那本厚厚的日记里,母亲以饱蘸深情的笔触,回忆了她的童
年和少年时光。谷子收割后,她和女友们在田里拾谷穗。提着沉甸甸的篮子,走在
乡野的路上,夜风吹拂着疲惫的额头,年轻的母亲多么愉悦。初中毕业后,母亲考
取了卫校。她在知识的海洋里如饥似渴。她勤奋好学,却不善交际。她从来没有异
性朋友,甚至连同性朋友都很少。她曾被评为全省的三八红旗手,跟省长握过手。
在别人好心的撮合下,她认识了白鸽的父亲,她对男女关系毫无觉悟,却已经开始
了她的婚姻之旅。在母亲的日记里,白鸽没有发现那位男医生的影子。也许母亲不
屑于记叙那个虚伪而怯弱的男人,这个巨大的空白,是母亲心头抹不去的伤痛。母
亲在她的日记里自伤自怜,却又坚强不屈。她在日记的扉页上写着:“和自己站在
一起。”
一个遭受了灾难性打击,在世人面前名誉扫地的女人,她靠什么活下来呢?这
是白鸽最为困惑的问题。白鸽突然对过去感到后悔,她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母
亲的感情。少年的她真是一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孩子。在她那种年龄,她厌恶所有
不纯洁的人,哪怕是自己的母亲。
医生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有点嫉妒你的母亲?
这个说法让白鸽大吃一惊。她想起了罗素的话,贞洁的女人总是嫉妒那些不贞
洁的,并且没有受到惩罚的女人。母亲曾经那么光彩照人,她的身上仿佛洋溢着少
女般的青春活力。而自己,却总是毫无理由地郁郁寡欢。医生的话,倒要让她重新
认识自己。
在医生的诊所里,白鸽突然沉默了,她感到内心所有的喧嚣远离了她,她在这
个世界面前伫立不语。时间将会带走她的烦恼吗?
白鸽学的是计算机应用专业。她必须花很多时间和心力对付她的功课。特别是
刚开的离散数学,复杂的公式和抽象的理论真让她一筹莫展。课本中的概念也是千
奇百怪的,树啊,群啊,环啊,域啊,她的脑袋都要成为一锅粥了。她像一条鱼,
被现实的潮流冲到了岸边,她扑腾挣扎,她到哪里去寻找自己的海呢?当初选择这
个专业,真是一种自虐。白鸽坐在寝室临窗的桌前,看着敞开的课本,心猿意马。
周末,白鸽回了家。父亲出差了,继母叶墨雨一人在家。叶墨雨比白鸽大七岁,
白鸽不知怎么称呼她。她们讲话很少,彼此都很矜持。白鸽拿了衣服,准备到母亲
那儿去,但叶墨雨说,就在这儿吃吧,我正好买了些菜。白鸽想,何不顺顺她的意
呢,就留了下来。叶墨雨还备了啤酒,两人边喝边聊。那天晚上,淅淅沥沥地下起
了雨,两人似乎都有些落寞。叶墨雨说,你越长越漂亮,像你妈。白鸽似乎有些感
动,她很久没有感动了。那么,你是不是很爱我的父亲呢?白鸽问。叶墨雨笑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对你说,我不相信爱情这个东西。就算有,也是不长久的。
我和你的父亲,怎么说呢?叶墨雨拿出一支烟,抽了起来。我们是彼此需要。你的
父亲成熟,有较好的经济基础,在社会上有了一席之地。而且,对我也不坏,甚至
还很体贴。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他呢?
叶墨雨还告诉她,和母亲相好的那位医生死了,肝癌。白鸽似乎有些幸灾乐祸。
是他害了母亲,是他拆散了她的家庭。叶墨雨古怪地看了白鸽一眼,她说,人都很
不容易。
叶墨雨买了几样熟菜,放在冰箱里,自己回娘家去了。她对白鸽说,希望她在
家里好好玩两天。白鸽在家里睡得昏天黑地。躺在床上,她思绪万千。她觉得母亲
真是自讨苦吃。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白鸽决定去看一看母亲,她发现母亲明显地憔悴了。她很希望和母亲谈谈那位
医生,但母亲从不说起他。她们拉拉杂杂地说了一些学校的事,以及今后的打算。
白鸽说,我以后会改行的,我想写小说。
回到学校,白鸽给心理医生打了一个电话。照理说,她不应该随便给他打电话,
他们只是职业关系。医生的时间,是要花钱买的。但是,他们为什么不能是朋友呢?
她不知该和他聊些什么。白鸽感到眼泪又要流下来了,她怎么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呢?
她想说,我能不能见一见你?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在感情和自尊之间,她总是选择
后者。女病人容易爱上她的男医生,就像女学生容易对她的老师有一些幻想一样。
白鸽爱上了她的医生吗?当然没有。很多时候,她有一种无处诉说的悲哀。她没有
知心朋友,对人怀着固执的怀疑态度。现在,她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医生,他是一
个象征吗?
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在一个无人的站台,她碰到了医生,他们沉默地站在那
里,她说,医生,我一直很想念你。医生迟疑了一会儿,将她拉到了自己的怀里。
她没有恐惧,也没有激动,他的身上有一种让她愉快的气息。她说,医生,我很累。
说着,她就更紧地抱住了医生,好像生怕他会逃逸一般。医生轻拍她的脸,说,你
是个聪明的女孩,对吗?很多的人和事,都会有它的限制。她从他的怀里走了出来,
心里非常难过。医生说,你今天真美,你以后也会这样,是不是?你会遇到一个优
秀的男人。过了一会儿,医生突然不见了,她正要喊他,可是她已经醒了。
白鸽躺在床上,有一种甜蜜的惆怅。梦中的她是一个多么富有激情的女孩子。
而生活中的她,却是失魂落魄的。哪一个她更为真实呢?医生是她虚拟的男人,她
对这个男人充满幻想与渴望。她长大了吗?
白鸽总是午后去喝茶,那是一家僻静的咖啡屋。她要了一杯果汁,一盘水果。
她想起了母亲的日记,和自己站在一起,这是一句很有意味的话。
但是现在,她却不想和自己在一起。她很想找人聊一聊。她想起了过去的朋友。
但他们在哪里呢?他们与她擦肩而过,他们与她毗邻而居,可是,近在咫尺,也如
同远在天涯。坐在无人的咖啡馆,她感到这个空间如此辽阔,还有荒凉和沧桑,她
抱着手臂,像抱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