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同相原离婚之后,带着两个孩子,把她接回娘家来,也是无法解决问题的。
房子的心灵创伤无法治愈,房子的生活也是无法建立起来的。
女人婚姻的失败问题,难道就无法解决了吗?
秋天房子离开相原之后,不是回娘家,而是到信州老家去了。老家发来电报,信吾他们才晓得房子从家中出走的原委。
修一把房子接回家里来了。
在娘家住了一个月,房子说了声“我要找相原把话说清楚”,就出门去了。
尽管家里人说过让信吾或修一去找相原谈谈,可房子不听,非要亲自去不可。
保子说:如果去的话,把孩子留在家里吧。
房子歇斯底里似的反驳说:“孩子怎么处理还是一个问题呐,不是吗?眼下还不知道孩子是归我还是归相原呢?”
她就这样走了,再也没回到家里来。
不管怎么说,这是他们夫妇间的事,信吾他们无法估计要等待多少时日,就这样在不安稳的状态中一日复一日地度过了。
房子仍然杳无音信。
莫非她打定主意又回到相原那里去了吗?
“难道房子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拖下去不成?”
保子的话音刚落,信吾接口答道:“我们才糊里糊涂拖下去呐,不是吗?”
他们两人的脸上都布满了愁云。
就是这个房子,大年夜突然口到娘家里来了。
“唉呀,你怎么啦!”
保子吃惊地望了望房子和孩子。
房子想把洋伞折起来,可双手颤抖,伞骨仿佛折断了一二根。保子望着洋伞问道:“下雨了吗?”
菊子走过来,把里子抱了起来。
保子正在让菊子帮忙把炖肉装在套饭盒里。
房子是从厨房门走进来的。
信吾以为房子是来要零花钱,实际上并非如此。
保子擦了擦手,走进饭厅,站在那里瞧了瞧房子,说:“大年夜,相原怎么让你回娘家来啦。”
房子不言语,直淌眼泪。
“嘿,算了。分明是断缘份了嘛。”信吾说。
“是吗?可哪有大年夜被赶出来的啊?”
“是我自己出来的。”房子抽噎着顶了一句。
“是嘛,那就好。正想让你回家过年,你就回来了。我说话方式不好,向你赔不是。嘿,这种事来年开春再慢慢说吧。”
保子到厨房里去了。
保子的说话方式使信吾吓了一跳。不过他也感受到话中流露的母爱之情。
无论是对房子大年夜从厨房门走进娘家,还是对里子年初一大清早在黝黑的走廊上跑来跑去,保子都立即寄予同情。就算这种同情心是好的,可是却引起信吾的某种怀疑:这种同情心不是使信吾有所顾忌吗?
元旦早晨,房子最晚起床。
大家一边听着房子的漱口声,一边等候她来吃早餐。房子化妆又花了很长的时间。
修一闲得无聊,就给信吾斟了一杯日本酒,说:“喝屠苏①酒之前,先喝一杯日本酒吧。”他接着说,“爸爸也满头银发了。”
①日本人新年喝的一种药酒,传说是延用华佗的处方。
“哦,活到我们这把年纪的,有时一天就增添许多白发。岂止一天,眼看着就变成花白哩。”
“不至于吧。”
“真的。你瞧。”信吾稍稍把头探出去。
保子和修一一起瞧了瞧信吾的头。菊子也一本正经地凝视着信吾的头。
菊子把房子的小女儿抱在膝上。
三
为房子和她的孩子另加了一个被炉,菊子走到她们那边去了。
信吾和修一围着这边的被炉对酌对饮,保子把腿脚伸进了被炉里。
修一在家里一般不怎么喝酒,也许是元旦遇上雨天,也许是不知不觉地喝过量了,他仿佛无视父亲的存在,一味自酌自饮,眼神也渐渐变了。
信吾曾听说这样的事:修一在绢子家里喝得酩酊大醉,还让与绢子同居的那个女友唱歌,于是绢子哭了起来。现在看到修一的那双醉眼,就回想起这件事来了。
“菊子,菊子。”保子呼喊,“拿些蜜桔到这边来。”
菊子拉开隔扇,把蜜桔拿了进来,保子就说:“喂,到这儿来吧。瞧这两个人问声不响只顾喝酒!”
菊子瞥了修一一眼,有意把话头合开,说:“爸爸没有喝吧。”
“不,我在思考爸爸的一生呐。”修一像是说别人坏话似的嘟囔了一句。
“一生?一生中的什么?”信吾问道。
“很朦胧。硬要作结论的话,那就是爸爸是成功呢还是失败?”修一说。
“谁知道呢,这种事……”信吾把话顶了回去。
“今年新年,小沙丁鱼干和鱼肉卷的味道基本上恢复到战前的水平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是成功了吧。”
“您是说小沙丁鱼干加上鱼肉卷吗?”
“是啊。估计就是这些玩意儿,不是吗?倘使你稍稍考虑爸爸这一生的话。”
“虽说是稍稍考虑。”
“唔。平凡人的生涯就是今年也要活下去,以便能再见到新年的小沙丁鱼干和青鱼子干呀。许多人不是都死了吗?”
“那是啊。”
“然而,父母一生的成败,与儿女婚姻的成败也有关联,这就不好办啦。”
“这是爸爸的实际感受吗?”
“别说了,元旦一大清早……房子在家里呐。”保子抬起眼睛,小声说。然后问菊子:“房子呢?”
“姐姐睡觉了。”
“里子呢?”
“里子和她妹妹也睡觉了。”
“唷唷,母女三个都睡了吗?”保子说着脸上露出了一副呆然的神色。一副老人的天真烂漫的表情。
厅门打开了,菊子走过去看了看,原来是谷崎英子拜年来了。
“唷,唷,这么大雨天你还来。”
信吾有点惊讶,可这“唷,唷”显得与方才保子的口气很协调。
“她说她不上屋里来了。”菊子说。
“是吗?”
信吾走到了门厅。
英子抱着大衣站在那里。她穿着一身黑天鹅绒服装,在修过的脸上浓妆艳抹,偏着腰身,这副姿影更显得小巧玲珑了。
英子有点拘谨地寒暄了几句。
“这么大雨天你还来了。我以为今天谁都不会来,我也不打算出去。外面很冷,请上屋里来暖和暖和。”
“是,谢谢。”
信吾无法判断,英子不顾寒冷冒着大雨走来,是要给人一种仿佛她要诉说什么的印象?还是她真的有什么要述说呢?
不管怎样,信吾觉得冒雨前来也是够受的。
英子并无意进屋。
“那么,我也干脆出去走走好罗。咱们一起去,进屋里等一等好吗?每年元旦我照例只在板仓那里露露面,他是前任经理。”
今天一大早,信吾就惦挂着这桩事,他看见英子来了,下定决心出门,便赶紧装扮了一番。
信吾起身走去大门,修一一仰脸便躺倒下来;信吾折回来开始更衣以后,他又坐了起来。
“谷崎来了。”信吾说。
“嗯。”
修一无动于衷。因为他并不想见英子。
信吾快将出门,这时修一才抬起脸来,视线追着父亲的身影,说:“天黑以前不回来可就……”
“哦,很快就回来。”
阿照绕到门口去了。
黑狗息不知打哪儿钻了出来,它也模仿着母狗,走在信吾之前到了门口,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它半边身的毛都濡湿了。
“呀,真可怜。”
英子刚想在小狗前蹲下来,信吾就说:“母狗在我家产下五只狗崽,已经有主了,四只给要走了。只剩下这只,可也有人要了。”
横须贺线的电车空空荡荡。
信吾透过车窗观赏着横扫而来的两脚,心情顿觉舒畅。心想:出来对了。
“往来参拜八幡神的人很多,电车都挤得满满的。”
英子点了点头。
“对、对,你经常是在元旦这天来的。”信吾说。
“嗯。”
英子俯首良久,说:“今后即使我不在公司工作了,也让我在元旦这天来拜年吧。”
“如果你结婚了,恐怕就来不了啦。”信吾说,“怎么啦?你来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没有。”
“别客气,尽管说好了。我脑子迟钝,有点昏溃了。”
“您说得那样模糊。”英子的话很微妙,“不过,我想请您允许我向公司提出辞职。”
这件事,信吾是预料到的,可一时还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元旦一大早,本来不应该向您提出这种问题。”英子用大人似的口气说。
“改天再谈吧。”
“好吧。”
信吾情绪低落下来了。
信吾觉得在自己办公室里工作了三年的英子,突然变成了一个女人似的。她简直判若两人了。
平常,信吾并没有仔细地观察过英子。对信吾来说,也许英子不过是个女办事员罢了。
刹时间,信吾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把英子挽留下来。但是,并不是说信吾就能把握住英子了。
“你所以提出辞职,恐怕责任在我吧。是我让你带我到修一的情妇家里去的,让你感到厌烦了。在公司里同修一照面,也难以为情了吧?”
“的确是难堪啊。”英子明确地说。“不过,事后想想,又觉得当父亲的,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的。再说,我也很清楚,自己不好,不该叫修一带我去跳舞,而且还洋洋自得,到绢子她们家里去玩。简直是堕落。”
“堕落?没那么严重吧。”
“我变坏啦。”英子伤心似的眯缝着眼睛,“假如我辞职了,为了报答您照顾的恩情,我将劝绢子退出情场。”
信吾十分震惊。也有点自愧。
“刚才在府上门口见到少奶奶了。”
“是菊子吗?”
“是。我难过极了。当时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去劝说绢子。”
信吾的心情也变得轻松多了,感到英子也仿佛轻松多了。
或许,用这种轻巧的手法,也不是不能意外地解决问题的。信吾忽然这样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