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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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3期-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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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撞痛了。 
  从我们家北窗口望过去,整个窑港尽收眼底。碉堡一样的砖窑,当然是望得一清二楚。烟囱上父亲所写的“幸福窑”三个白色大字,赫然在目。不过,他把那个“福”字写错了,他写了一个“丰”宇旁。我对他说,爸爸,幸福的“福”,是“衤”字旁,你写错了!父亲不认错,非但不认错,还打了我一个耳光。他说,我差一点儿送命,你倒去写写看! 
  他写完“幸福窑”三个字,绳子将他放下来的时候,确实出了点意外。绳子放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断了。后来检查事故原因,是因为,绳子经烟囱口砖的磨擦,断了几股。将父亲放下来的时候,又是一步步下降,放一下,停一停。就在那一停的时候,父亲的身体重量猛然向下,就把绳子拉断了。父亲摔了下来。所幸的是,离地面近了,他只是轻度的骨裂。他的身体压在装石灰水的铅桶上,得到了一定的缓冲。而铅桶则被压扁了。 
  奶奶连呼阿弥陀佛,她胆大包天,当着父母的面,燃起了蚊香,念起了经文。她感谢神灵,百忙之中把她的祈祷放在了心上,运用神力帮了父亲一把。父亲讥笑道,我都差一点摔死,你还说之前烧了香,让佛保佑了我,真是笑话!奶奶不理他,只管虔诚念经致谢。后来她告诉我说,要不是父亲写字前她烧香拜佛为他求平安的话,他这次一定是摔死了。仿佛父亲真的是 
死了一样,这么说着,奶奶哭了。 
  父亲经常会走到我们家的北窗口,打开窗子,像毛主席一样双手叉腰,久久伫立,眺望窑港。他是在欣赏砖窑烟囱上他写的三个大字。他很有成就感,虽然他差一点儿摔死。他经常来北窗口,令我深感不安。因为从前,他是从不来此眺望的。这个窗子,基本是我的一个私人领地,是我宽广舒展的精神生活,是我的一个诗意的秘密。现在这个空间受到了挤压,大有被侵占的恐惧。 
  有时候,父亲还会在北窗口指点江山。他对我说,看,窑港过去,就是三里桥了。三里桥过去,就是公社广场了。我知道,公社广场是父亲的领地,他每个月都会去那儿放露天电影。他在那儿放映了十多次《地道战》,而《红灯记》和《智取威虎山》,我想至少放过三十遍。每次公社广场要放电影了,他都不会事先露个口风,总是对我守口如瓶。害得我从外头得到消息,搬了凳子去广场,已经占不到好位置。也许他是大公无私,不让我走后门,但在我看来,他总是变着法子惩罚我。他是一名影剧院的放映员,却让他的儿子每次都是斜着眼睛看电影。 
  每次父亲到北窗口伫立,我都想对他重复说一次,爸爸,你的“福”字写错了!但我怕他抽我耳光。我感到委屈。不过我相信,我真理在手,一定要坚持。总有一天,我要让他改正这个明显的错误。我甚至偷偷有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哪天我要爬上砖窑的烟囱,去把那“福”字里多余的一点涂掉。也许我会因此而摔死,但我的死是有意义的,重于泰山! 
  父亲摔了之后,右脚就有点瘸。他一直相信它会好起来。但是,过了几个月,他还是瘸。窑厂为了表示歉意,隔三差五给我家送一些黑泥来。黑泥堆放在楼下的公用厨房里,散发出腐朽的气息。腐朽的气息在我们家到处弥漫。我想,一个人躺在棺材里,若干年之后,棺木腐烂,应该就是这种气息吧!奶奶听了,连说阿弥陀佛。 
  有一天,有一个男人,从苏州来,找雪老师。他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围着一条围巾,风度翩翩。雪老师正给我们上课,她用粉笔在黑板上吱吱嘎嘎地写字。她的字像她的身体一样柔美。只不过,她在黑板上写不直。从左到右,开始高,后来低。越写越低。要清楚地看到雪老师在黑板上写的字,我的体会是,必须把脑袋略向右侧,这样看上去效果很好。男人直接到教室来找雪老师,他站在教室外的窗口,吸引了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除了雪老师。我们都发现了这个男人,而她还在写板书。当她发现他的时候,她的脸,突然红了。她向他走过去,走到窗子口,对他笑,笑容是那么妩媚!我还看出,她流露出撒娇的目光。我想要不是当着这么多学生的面,她一定会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 
  雪老师红着脸回到教室里,对我们大家说,同学们,老师有点事,余下的时间,请大家做第几页第几道和第几道作业。她说,大家不要吵闹,作业做完了,就预习下一课。 
  我冲到窗子口,将半个身子探出去,看到雪老师挽起男人的胳膊,向她的住处走去。她的身体,向他靠过去,她像个孩子。 
  我回到座位上,他们的背影,却一直在我眼前浮现着,挥之不去。他们越走越远,越走越小,却始终在走。他们没完没了地走,一直走向天边。我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茫然得很,呆坐在教室里,半天都不知道该做什么。 
  后来我看春忆,他也不在做作业。他埋着头,在撕纸。他把一张纸,撕成一条一条的,撕得很细很细。撕完了一张,再撕一张。下课铃响的时候,我看他桌子上堆了一大堆纸条,像切面店一样。 
  一整天我像丢了魂——奶奶这么说我。她问我话,我也不答。她取出蚊香,为我点燃,嘴里念起经文来。父亲回家,正巧撞上,便抢过奶奶的蚊香,在地板上踩灭了。他的解放牌大头棉鞋,有着厚厚的轮胎底,那是他的一个朋友,在部队当汽车兵的,复员的时候,带回来送给他的礼物,几块汽车轮胎皮,他请鞋匠把车胎皮钉在了他的大头棉鞋底下。他用车胎底,将蚊香碾来碾去,碾成了深绿色的粉末。他跺了几下地板,大声呵斥奶奶,说他刚参加过冬季防火会议,领导传达了中央文件精神,要全国人民都注意防火。他指斥奶奶,简直是在放火!并且预言,我们家的房子,总有一天要被奶奶的蚊香头烧掉! 
  晚上我做了恶梦,梦见我们家全木结构的老房子着了火,我们置身一片火海。火舌翻卷,如旗飞舞。火与烟,直冲云霄。父亲、母亲和奶奶,他们都突然长出了翅膀,飞向空中。他们在空中鸟一样飞来飞去,还伸出手来指指点点,说着这儿的火旺,那儿的烟黑之类的风凉话。而我,深陷火海,没有翅膀。我用力喊,却发不出声音。我着急得大哭,他们,那些飞在空中的我的亲人们,却鸟瞰着我,发出一阵阵快乐的笑声。 
  在鸟一样飞翔着的人们中间,我发现了雪老师。她也在天空飞着。她的翅膀与众不同,宽大,招展,洁白。我发现了她,喊她的名字。她终于也看见了我,她于是飞下来,让我爬上她的巨翼。她是芳香的,她的翅膀有力地扇动着,扇出阵阵香风,布满了整个天空。“抓紧了!”她说。她带着我向高空飞去。她带着我,越飞越高。天越来越蓝了,离地面上的大火,也越来越远了。我不再有烟熏火燎的感觉。风越来越清凉,甚至是寒冷了。我叫着雪老师的名字,告诉她别再向上飞,我冷。她回过头,风吹动她头上的洁白如雪的绒羽,她的嘴像一只真正的鸟喙,尖的,向下勾的。她让我闭嘴,她说,别说话,否则—— 
  我又叫了一声雪老师,便从她的鸟翼上滑落。我从天空深处向地面坠落,可怕的坠落! 我大叫着醒来。 
  奶奶抚摸着我的额头,说,你发烧了!她说,都是你爸踩烂了香火,菩萨生气了,报应到你头上。她嘴里嘀嘀咕咕,代替父亲向佛认错,请佛原谅。 
  春忆居然说,昨天来的苏州男人,是雪老师的父亲。他来看女儿,带了很多吃的,在人民旅社住了一晚,已经走了。不可能吧,雪老师的父亲?他看上去比雪老师大不了几岁呀!他怎么会是雪老师的父亲呢?春忆说,是雪老师亲口对他说的。他还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里面包着三颗粽子糖,说,喏,雪老师爸爸带来的。 
  春忆已经去过雪老师那里了?我感到心被什么刺了一下。我差点儿忍不住一甩手,把他纸包里的三颗糖打落在地上。我转身走了,我去了一趟厕所。我蹲在厕所里,蹲了半天,并没有大便,也没有小便。什么都没干,倒把屁股蹲凉了。我站起来拉上裤子的时候,肚子一阵痛。 
  我敲敲雪老师的门,没有反应。我以为我敲得太轻,她没听到。我于是弯下腰,向门缝里张望。她的床,她的课桌,她的椅子,她的脸盆架,都安安静静的,没有她。雪老师——我对着门缝喊了一声。我的声音怪怪的,自己听来都觉得可笑。我庆幸雪老师没在屋子里,要是她听到了这声喊,她会受惊吓的。即使她不被吓着,她也会觉得可笑,觉得我是一个多么可笑的人。 
  我不知道在那一天中,春忆是不是把三颗粽子糖都吃掉了。他是一下子吃掉的呢,还是克制着自己,先吃一颗,过很长时间,再吃一颗? 也许他每次只咬半颗吃。他舍不得嚼,只是放在嘴里,令其慢慢融化。甜汁慢慢地在他的嘴里,在他的舌面上烟一样散开,他会美得闭上眼睛么?糖在他的嘴里完全融化之后,米一样小巧的松仁,就会落在他的舌头上。他就仔细地嚼它,它的芳香,像一阵烟,在他的口腔里弥漫,并且弥散出来,从他的嘴角和鼻孑L逸出,香了大半个天空。 
  第二天我遇见雪老师,满以为她会对我说,你来,你到我宿舍里来!然后我跟在她屁股后面,去了她的住处。她从一只广口瓶里,或者是一只铁罐中,取出粽子糖来。她用尖尖的手指,将粽子糖取出。一颗,两颗,三颗,一共是五颗,比春忆还多两颗。她把糖放在我的掌心,说,里面是有松仁的,你要慢慢吃,不要一下子把糖咬碎。你要含着它,让它慢慢化了,松仁最后出来了,它很香的啊!她甚至可能会拿起一颗,直接放进我的嘴里。她的手指,碰到了我的嘴唇。可是,这都是我的想象,事实是,她见了我,只是笑了笑,什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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