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用手捂住了大嘴的嘴巴。大嘴挣扎着,咬了哥的手指。哥松开手。大嘴跑上高坡,大声喊叫:
“我爹不是还乡团!我爹就吃了两个包子,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哥打鼓?你们凭什么不让演员到我家吃饭?我爹劈了劈柴,我娘杀了公鸡,我们要请演员到家吃饭,我们不是还乡团……”
主任愣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指着大嘴的嘴巴说:
“你这小子,怎么长了这么大一张嘴呢?”
有的人笑出了声,有的人咧开嘴,做出笑的表情,但没发出声音。
“大嘴,听说你能把自己的拳头吞下去?如果真有这本事,让你爹把你送到杂耍班子里当小丑吧。”
哥跑上高坡,用巴掌堵住大嘴的嘴。
大嘴踢着哥的腿,挣出头,张开口,大声喊叫。哥掮了大嘴一巴掌,大喊:
“不许说话!”
大嘴从高坡上倒下来。过了一会儿,他艰难地爬起来,看到哥站在杜主任面前,低声下气地说着什么。他感到耳朵里嗡嗡响,仿佛有苍蝇在里边飞。他感到正午的阳光很刺眼,众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他还想喊叫,但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他张大嘴巴,把自己的拳头,用力地往嘴里塞。他感到心中充满了怒火,仿佛只有把拳头塞进嘴里,才可以缓解那种让他几乎要发疯的激烈情绪。塞,他感到嘴角慢慢地裂开,拳头上的骨节顶得口腔胀痛,牙齿也划破了手掌上的冻疮,嘴巴里全是血腥的气味。塞啊,终于把整个的拳头,全部塞进去了。这时,他看到众人脸上惊愕的表情。他看到神色有些慌张的杜主任对着神色茫然的哥说了一句什么。他看到章老师指挥着学生把横幅换好。他看到杜主任骑上车子,向村子深处疾驰而去。他看到哥从方麻子手里夺过鼓槌子奋力打鼓。他看到鼓面震动时发出的声音,与金色的阳光碰撞在一起。他看到那三辆拉着茂腔剧团演员的马车,从大道上飞奔而来,车轮后边,腾起来红色的灰尘。他看到那些鞭声和马蹄声,从红色的灰尘中蹿起来,仿佛一支支明亮的火箭,拖着长长的尾巴,直钻到高天里去。
麻风女的情人
莫 言
一
大个子春山,气力很大,曾与人打赌,扛着一台三百多斤重的柴油机围着村子转了一圈,赢了一盒香烟。赢了香烟他也没揣进口袋,而是当场分散了。在场的人,哪怕是不会抽烟的孩子,也都分到一根。气力大的人,一般都带着五分霸气,但春山不。他和善,见了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脸上都会出现憨厚的笑容,似乎有几分痴,还有几分傻,眼睛眯缝着,龇出一嘴整齐结实的牙齿,发出“嘿嘿”的笑声。
“嘿嘿,金柱儿,背不动了吧?”春山荷锄从棉花地里走出来,上了大路,对着坐在路边,看着那一大捆青草发愁的孩子,笑着说,“少割点嘛,你想把满田野的草一次割光?你爹也不来迎迎你,真是的。”说着,将肩上的锄头,递给金柱儿,将头上的斗笠摘下来,扣在金柱儿头上,说,“谁让我喜欢你娘呢?我来帮你背,爷们。”接着就把那一大捆青草,抡起来,驮到了自己背上,“走吧,爷们,往后少割点,小孩子,不能太累,以后的日子长着呢,长不出个直溜的腰板,在庄户地里,活着难。”金柱儿扛着锄头,跟随在春山背后,看着他那在阳光下闪烁的光头,还有那两条仿佛是用树条子拧成的长腿,Jb中感动。临近家门时,春山将草捆移到金柱儿背上,悄悄地说:“不要对你娘说我帮过你,就说是你自己背回来的,让她煮个鸡蛋犒劳犒劳你,听到了吗?’’金柱儿努力把脸仰起来,看着春山的脸,说:“春山大叔,你收我做徒弟吧。”“收你做徒弟?”春生笑着说,“我收你做什么徒弟?”“大叔,我知道你会拳,你教我打拳吧。”“会拳?我会蜷 (拳)着腿睡觉,”春山笑道,“回家吧,爷们。”春山从金柱儿头上摘下斗笠,扣在自己头上,肩着锄,吹着口哨走了。金柱儿望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的白色汗衫上被青草染出来的那片绿色,心中感到酸酸的。
二
尽管春山否认自己会拳,但金柱儿坚信他会。春山的媳妇,是邻村王铁匠的第二个女儿。王铁匠的爷爷王铁衫,曾经在北京城里的会友镖局当过镖客,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走南闯北,经历过无数的艰难险阻。王铁匠,瘦高个,秃头,眼睛极亮,看起人来很有锋芒。看他左手持钳夹着铁活,右手攥锤又稳又准地敲打,目光冷冷,面色如铁,锤声铿锵,火花四溅,那种让人心中凛然的景象,说他不会拳术,谁能相信?! 王铁匠最小的女儿,与金柱儿同校读书,但比他高三个年级。金柱儿得空就往铁匠家跑,说是去看打铁,其实是去看这个女孩子。女孩子名叫秀秀,咕嘟着小嘴,眉眼生动。秀秀的二姐,名叫秀兰,也就是春山的媳妇。秀兰虽然没有秀秀那么娇艳,但也是周围几个村子里上数的美人。金柱儿在铁匠家看打铁,经常能够碰到回娘家的秀兰。秀兰说:“金柱儿,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你娘满大街喊你呢!”金柱儿就说:“让她喊去吧,我才不管呢!”有—次,金柱儿在大街上与秀兰单独相遇,秀兰拦住他,笑着问:“金柱儿,你老是往我家跑,想什么呢?”金柱儿的脸腾地红了,吭哧着说:“我想跟你爹学拳呢。”“不是想学拳吧?”秀兰说,“秀秀不会看上你的,再说,辈分也不对,你要叫她小姑姑呢。”金柱儿急忙辩白,“我可没有那个意思。”“真的没有那个意思吗?”秀兰嗤嗤地笑着,两只嘴角翘了上去。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金柱儿对秀兰说:“大婶,我听人家说过,你家爷爷的拳术,只传给自家的女婿,你说个情,让春山大叔收我做徒弟吧。” “我家可没有女儿给你做媳妇啊。”秀兰笑着说。 “我不要媳妇,我要拳术。”金柱儿坚定地说。秀兰脸上的笑容消失,抬头望望天上那些慢悠悠地飘荡着的白云,转身走了。金柱儿望着她清瘦的背影,心中伤感。他知道秀兰和春山结婚已经五年,但一直没有孩子,村子里的人经常在背后议论这事儿。
三
村子里唯一的——盘碾,竟然安在麻风病人黄宝家门前。碾旁边有一棵大槐树,树上挂着 —口生锈的铁钟。槐树前面,是村子里的打谷场,足有两亩大的一片空场,光溜溜的,是牛犊们撒欢的地方,是村里人学骑自行车的地方,也是村子里的那些气力过剩的小伙子习拳、摔跤的地方。再往外,是一道土墙,墙外是一道水沟,沟外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缘的田野了。村长只要敲响铁钟,村子里的人,很快就会集合到树下。去得早的人,就坐在碾盘上,去晚的就围在碾盘周围坐,也有的倚靠槐树站着,或者是坐在树下那些横倒竖歪的碌碡上。每逢村里人集合,黄宝的老婆,就坐在自家大门的门槛上,一边奶着怀里的孩子,——边看着碾旁树下的人。她也是一个麻风病患者,没有眉毛,没有睫毛,眼睛疤瘌着,鼻子和嘴巴都变了形,手指钩钩,像鸡爪子似的。早些年,没有机器磨时,村子里的人,依靠石碾粉碎粮食,一家的未完,另一家就排上了号,吵吵嚷嚷,热闹得像个集市。黄宝的老婆坐在门槛上,对着那些围绕着碾盘转圈子的人,不断地叹气,抱怨:“上辈子杀了老牛,伤了天理,让我得了这样的病,嗨……”人们不愿意搭理她。她一遍遍地重复着,企望能有人答她的腔,但从来没有人答她的腔。她的那些怨恨而凄凉的话语,与吱吱嘎嘎的碾声混合在一起,消逝在空中,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那个乳名叫做“主义”的女孩子,在她的怀里,吃饱了奶,对着碾旁的人“咯咯”地笑。她的大孩子,那个名叫“社会”的男孩,咬牙切齿,抓起拖着长尾巴的白菜疙瘩,对着人们投掷。他家大门两侧,堆积着两堆白菜疙瘩,显然是社会专门搜集来的。他提着白菜疙瘩,转几圈,仿佛是要获得一些惯性似的,然后嘴巴里发出飕飕的呼哨声,将白菜疙瘩对着人群投掷过来。与此同时,他—— 个鱼跃卧倒在地,片刻,扣·一个滚儿,爬起来,抓起白菜疙瘩,再投。金柱儿曾经听村子里的人议论,说“破茧出俊蛾”,麻风夫妻照样生出漂亮健壮的孩子,而春山和秀兰,那样一对好夫妻,连一个歪瓜裂枣都生不出来。
曾经有人向村里提出,要求把这盘碾挪走。黄宝站在碾盘上说:“谁要敢挪碾,老子就跳到谁家的井里去!”不久,村子里安装了机器磨,石碾成了摆设,没有用处了。也有人建议把村子里聚合开会的地方挪挪,村长说,找不到一个更合适的地方。村子里只有这样一棵大树,黄宝没得麻风病时,人们就在这里聚会,习惯了。再说,黄宝到麻风病院治疗过三年,已经不传染了。他的老婆,就是从麻风病院里找的。别看他们外貌吓人,但都不带菌了。如果他们还有传染性,国家不会允许他们结婚,更不会让他们出院。你们看,村长说,他们生那两个孩子,不是光光滑滑、没疤没麻的吗?你们这些没得麻风的,也没生出这样两个好孩子啊。
四
一个冬天的中午,阳光很好。槐树下聚集了很多人,都抱着膀子,满脸兴奋。槐树下,停着一辆驴拉双轮车,车上载着一个黑糊糊的油桶,十几个黄澄澄的豆饼,还有十几个麻袋。那个敲着木头梆子、满脸粉刺的小伙子,就是张林。张林是有名的摔跤高手,听说在周围十几个村子里设过擂台,还没有碰到过一个对手。 “你真的是张林吗?”村子里那个最喜欢撺掇事儿的郭成大声问,“看你这样子,也不像个会家子嘛。”张林站在车旁,有节奏地敲着梆子,沉闷的梆子声仿佛就是他对方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