掺着些微愉悦。连些微的愉悦也落着一层俗的灰尘。
她的新生活的的确确是俗生活,比一般俗生活更俗的大量地消耗人生活热情
的俗生活。一代返城知青的最初的新生活不可避免地命中注定地是最俗的生活。
在这个最初的俗生活阶段,没有理想、没有追求、没有明确的目标、没有诗情画
意;是工作问题第一,住房问题第一,钱第一。
吴茵觉得自己已经快被这种生活消耗干瘪了。
而比起来他们还算不错的,毕竟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毕竟有房子住,毕竟她
有正式工作。
浪漫的富于幻想的追求性格强烈的经常思考所谓价值观念的书卷气十足的吴
茵,对一个返城知青的最初的庸常的俗而又俗无法超俗脱俗的生活缺乏精神准备
和心理准备。
连爱也变得时有时无,似有似无了。
别了“松”,别了“茵”;代之以“哎”和“喂”。
3
可她原想象生活在一起后应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笑可慰人嗔能代语心有灵犀
一点通起码牛郎织女式的。他却并非她所想象的“牛郎”,倒有几分像美国西部
小说中不顾前不虑后的“牛仔”。每天夜晚,他将一柄锋利的匕首插在腰间,刹
刹皮带,照例说一句:“我走了。”就走了。这也叫上班! 她替他提心吊胆,常
做噩梦。惊醒了还要瞧瞧宁宁是否尿了被窝。
有次她对他说:“别去打更了……”
他却瞪她一眼:“一个月三十六元钱,别去谁给? ”
“求求人再换个临时工作吧……”
“求谁? ”
“我怕……”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
“万一……”
“万一是命。”
他如此这般轻描淡写地回答后,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假如哪一天我真被
歹徒杀了,你一定要把宁宁再送给她! ”
她明白他说的“她”是谁。
他的话深深刺伤了她,他走后她痛哭一场。
爱被庸常的俗生活侵蚀得锈迹斑斑,使她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危机。她亦难能
做“织女”,连做贤妻良母的自信也动摇了。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单独和宁宁在一起过。宁宁身旁总无时无刻地维护着四个
大人:丈夫、徐淑芳、另外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和另外一个不相干的女人。
“当初你保证过,要像爱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爱他! ”丈夫这么说。
“你不会成为好母亲。你不如我,所以宁宁想我。”徐淑芳这么说。
“别对我儿子板起你的脸……”那个不相识也不相干的男人这么说,戴着灰
白色的面具。
“你们自己情愿的……”那个不相识也不相干的女人这么说,也戴着面具,
也是灰白色的。面具上只有一张嘴,或者更确切地说一个洞。
宁宁哭时,她能不慌乱么? 能么? 宁宁病时,她能不引咎自责么? 能么? 宁
宁说“家,家,找妈,找妈”时,她能不感到既羞愧又委屈么? 能么? 又对谁去
倾诉这些呢? 对丈夫? 他会认为她心胸狭窄,她宁肯不倾诉。也许我真是一个心
胸狭窄的女人么? 她甚至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宁宁啊,你看,这是风婆婆。风婆婆鼓着腮帮在干什么呢? ……”
一次,王志松伏在床上给宁宁讲画册。
“吐奶奶呢! ……”
他哈哈大笑。
“吐奶奶呢! 好儿子,你联想得可真妙! 风婆婆鼓着腮帮吐奶奶! 吴茵,听
到了么? 儿子的联想多了不起呀! ……”
她听到了,她没笑。丝毫不觉得那孩子的联想显示出多么了不起的天才。
“你为什么不笑? ”他坐起来瞪着她。
“我没心情笑。”她平淡地回答,也瞪着他。
“怎么啦? ”
“反正我没心情笑,你总不能要求我装笑吧? ”
他用陌生的目光瞪她半天,脸色阴沉地又躺下。
“讲,讲,讲……”
宁宁纠缠着他。
他将画册扔到了床角。
她默默地瞧着他,瞧着孩子。那一时刻,他当真要求她、逼迫她装笑,她也
装不出来。
报社曾要调她回编辑部,这是她殷殷期待的事,她一直盼望着这一天。可为
了表现自尊,却说“我考虑考虑”。
人家看透了她的心理。人家婉转地开导她:“小吴哇,当初决定你离开报社,
那是迫于各方面的舆论压力,领导不得已而为之。
你现在就别太计较了,啊? 现在领导又决定调你回报社,不是恰恰证明领导
心中始终没忘你么? “
她仍说:“我考虑考虑。”
“那你就考虑考虑吧! 早点给领导个答复。”
只有傻瓜才需要考虑! 等到她认为那段“考虑考虑”的时间足以维护了她的
自尊去答复人家,人家遗憾地告诉她,就在这一段时间内,上边下达了一个文件,
凡报社记者都要有大专本科或相当于大专本科的文凭。
她只有初中文凭。早丢了。
“可我……我已当过好几年记者呀! 我的实际工作能力你们了解呀! ……”
“当然,当然了解。但是……文件精神必须严格执行啊! 别说你啦,现在当
着记者的几个人,没文凭的,还得补考到文凭呢……”
“那……那我回报社当编辑也行……”
“当编辑同样得有文凭! 文件这么规定的。这牵扯到今后评定正式职称的问
题,不信你看文件……”
人家翻出红头文件给她看。
她没接过去看。她愣愣地站在那里。
“唉,你要不考虑……”
人家的口吻是同情。
她一句话也没再说,转身就离开了编辑部……‘维护自尊是要付出代价的。
如果预先知道可能会付出这样的代价,她就不维护那点自尊。
宁宁坐在他胸上,他又开始逗宁宁笑。宁宁笑得格格的,他也笑,笑得很开
心。她没有理由恼怒他在笑,因为他不知道她这件事儿;她心里只有彻底的失落
的苦涩。
她默默地瞧着他和宁宁。
她暗暗嫉妒宁宁和他的亲情。尽管她已经做了许多努力,宁宁对他的亲情还
是远远超过对她的亲情。他是“爸爸”,是“第一个”而她不是“第一个”。她
满怀着做妈妈的热忱却换不来那两岁的孩子叫她一声“妈”。她没法儿从宁宁的
小心灵中驱除徐淑芳。
生活太不公平——这使她也常常嫉妒徐淑芳。同时负担着愈来愈沉重的忧虑
——归根到底,这对宁宁的命运是笼罩着的阴影。这种状况必须改变! 必须在宁
宁懂事以前改变。否则,一天天长大了的宁宁,将会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弃儿。
这愈来愈沉重的忧虑压迫着她! 宁宁压迫着她! 倘它真的不可避免,那过错
似乎完全集于她一身了。因为她未能在一个两岁孩子的心目中确立起一位可亲可
爱的母亲的形象! 过错将在于我么? 我已做了一位母亲该做的一切! “叫爸爸…
…”
“爸爸! ”
“爸爸好不好? ”
“好。”
“叫妈妈……”
“妈妈! ”
“妈妈好不好? ”
“好。”
“妈妈在哪儿? ”
“妈妈在家家。”
“不对,妈妈在那儿呢! ”
他指指她。宁宁扭头看看她。
“妈妈在哪儿? ”
“妈妈在家家。”
“蠢儿子! 妈妈在那儿呢! ”
他又指指她,宁宁又扭头看看她,一双大眼睛里全是疑惑。
“叫妈妈! ”
宁宁瞪着她。不叫。
“叫啊! ”
就是不叫。
4
她看得出来,丈夫是多么沮丧,多么灰心! 这孩子以大人般的固执捍卫着徐
淑芳在自己小小的情感世界中不可动摇和替代的位置。
他沮丧,她更沮丧。他灰心,她更灰心。他们都对宁宁那种孩子的固执无可
奈何。
“蠢! 叫姨,不对! 爸爸教错了,叫妈妈! ……妈……妈! ……”
“姨妈妈! ”宁宁竟这么叫起来,叫得同样爽快。
“姨妈妈,姨妈妈……”
宁宁望着她,不停地叫,仿佛对这一新的叫法兴趣浓厚,也仿佛通过这一新
的叫法对她这位虽不是“妈妈”却像妈妈一样照看他、爱护他的女人表示感激。
“姨妈妈好么? ”他问。
“姨妈妈好! ”
“让姨妈妈抱抱吧? ”
“姨妈妈抱! ”
宁宁向她伸出了手臂。
姨妈妈……
满腔做母亲的热忱,满腔做母亲的爱心,种种的讨好、种种的努力,换取的
是“姨妈妈”! 此前宁宁什么都不叫她,只有当困了的时候才主动找她抱。而那
表示需要她的语言是——“摸咂咂”。并且将“咂”说成“栽”。使她总感到这
孩子所需要的根本不是自己,仅仅是“栽”。
“摸栽栽”……“姨妈妈”……
情感的飞跃么? 她与这捡来的儿子之间? 怎么不是呢? “姨妈妈”毕竟与
“妈妈”两个字连在了一起! 姨妈妈……但姨妈妈不就是姨么? 丈夫是孩子承认
的“爸爸”,徐淑芳是孩子承认的“妈妈”,她自己,则成了“姨妈妈”! 则是
姨! 乱七八糟! 可宁宁刚才说了“姨妈妈好”啊! 可宁宁正向她伸出手臂要“姨
妈妈抱”啊! 她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扑过去将宁宁紧紧抱在怀里。
“姨妈妈不好,姨妈妈不是好妈妈……”她说。
“姨妈妈好……”小手习惯地欲伸入她的襟怀,可不知如何才能伸入。
她解开了衣扣。
“给你。是你的,是乖宁宁的……”她简直不知怎样感激这捡来的儿子。
“姨妈妈好”——正式裁决啊! 道义、责任、天良、品德对她做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