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陈小圆走,拐进走廊最靠里的一间屋,一进屋,她就像昨天那样把门关上。砰地一声关上。我突然感到一种可笑的惶恐,但我马上打消了念头:我看见一个侧影倚在藤椅上,一动不动,如一个静物,窗前一片柔光将气氛调节至悲伤。我走过去叫:方阿姨。
方阿姨慢慢地、凝重地抬起眼皮,长时间地打量我,但我没觉得她真的认出了我。可是她开口叫我的名字:李光明,坐、坐。我知道你心肠好,会来看我这个老婆子的。我知道你会帮我们的……小圆,去给我们倒杯水。
陈小圆不耐烦地叫了声:妈——方阿姨不理女儿,只是望着我。陈小圆叹了口气,冲我皱了皱眉,做了个似乎我应该懂得的表情,出门去了。可我什么也不懂。我看了看四周,没有多余的椅子,就坐到床头,和方阿姨面对面。我说:您身体还好?方阿姨颇为安详地点头答应:还好,还好。她挪了挪身子,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我可得撑下去,我不能死!我点点头。她更加凑上前,鬼祟地问:小顺的事,小圆没跟你说?我摇摇头。她快速望了门的方向一眼,低声道:小圆心思重,不想把你扯进来。可我考虑来考虑去,你是小顺的好朋友,又在北京做事,见过大世面,这事不跟你讲跟谁讲?
方阿姨把身子往后仰了仰,往上挺了挺,眼神直刺进我的眼睛里去:他们说小顺是喝多了从楼梯上摔死的,我心里头可清楚得很,不是这么回事!我家小顺死得不对头,他们税务局有人整他……
她警惕地住了声。门开了,一位中年男子朝里面张望了一眼,叫着:哟,大姨你在这里做啥,二姨她们那桌三缺一,等着呢。
待男子关门离开,方阿姨轻轻吁了口气,用长辈特有的稳重口吻说:好了,李光明,你阿姨是看着你长大的,了解你的为人,才对你说这些话。我点点头:那……方阿姨做了个手势:不急,不急。你还得呆上一阵子吧,我们以后慢慢说。我得过去了,你多陪陪小圆。小圆这孩子,唉……方阿姨双手按住扶手,似乎费了一点力气才站起来,可站起来之后行动马上变得迅速,一副生龙活虎的健康老人形象。我也站起来,跟着她走到门边,她正回过头打算对我说句什么,陈小圆拿着一壶茶和两个纸杯进来。方阿姨于是笑了笑,冲我做了个似乎我应该懂得的表情,说:你们坐,好好说说话。
陈小圆把茶放在床头柜上,倒出两杯,也不招呼我,自己捧了一杯,径直在床边坐下,面对已经空了的藤椅。我想了想,坐到她旁边。她努起嘴,轻轻吹动浮在水面上的碎茶叶。
因为藤椅上方空掉了,我才注意到对面墙上挂了扇古老的梳妆镜,四角涂有孔雀蓝和朱红色的印花,图案有些残缺,可颜色依然明艳,镜子更是清澈明亮,诡异莫名。它斜斜地扣在墙上,形成俯瞰全局的角度,把我们整个儿收了进去:心事重重的陈小圆,不明所以的我,我俩并排坐着的那张铺着浅粉色床罩的双人床。
你哥到底是怎么死的?
陈小圆好像料到我会这么问,她微微一笑:我就知道我妈要跟你说这些。她转过头看我:你别听她乱讲了,她没了儿子,脑袋瓜出了毛病。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全没有了昨日的幽怨,也不见刚才的冷淡。她眉毛一扬,挑衅似的问:再说,陈小顺怎么死的,你关心么?
她转过头去,继续吹她的茶叶末。
我掏出一支烟点上,尽量恳切地说:小圆,怎么说我也是和你哥一起长大的,要是真有什么能帮忙的事……
她咯咯地笑起来,把茶杯放到一边,倏地站起身,双臂抱拢,走到窗台前。镜子里只剩下我一个。
我们这样呆了一小会儿。我抽完烟,把烟头扔在床头柜上我那杯茶水里,烟头嗞地一声,一切都静下来。我看了眼她的背影,往外走。猝不急防地,几句冷话扔到我的背上:好,好!你走!你少摆出一副正人君子样!别假惺惺的,我看了——恶心!
她早已转过身来,神色既不幽怨也不冷淡,而是赤裸裸的愤怒。
我张开嘴,不知该说什么。她仍然抱紧双臂,看得出来,她气得直发抖,喘着气,极力压制着情绪。我有些不忍,几乎向她走去。她的头低下去,我终于慢慢向她走去。她抬起头,泪光涟涟,换成了凄惨的语调:光明,你真的不记得了么?你曾经对我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我说过什么?我做过什么?我没敢问出来。我看着离我几米远的她,头脑一片空白。
“你说过你事业安定后就来接我,你说过你这辈子只爱我一个,你说过你会像我哥一样永远照顾我……”
王建新派李全来接我。李全直接迎到了灵堂里面。我离开的时候去跟方阿姨告别,她老人家赌性正酣,顾不及和我多说话,用老花镜后的双眼魂不守舍地扫了我一下,随即回到牌局中央:常来玩儿啊。哎——八条!碰!
还是那辆黑色桑塔纳。司机也许还是昨天那位小警察。我没心思分辨。李全一直在跟我说话,介绍沿路新建的高楼,新修的设施。他指着一条路:这条路通往机场,嵋市明年就通飞机了。以后你回来就方便啦。他指着另一条路:那边是嵋市最高档的小区,什么都有,游泳池、健身中心、幼儿园,价钱很便宜,其实你应该来上一套,我还可以找人帮你打折。平时租出去,逢年过节的,就当回来度假。嵋市别的不行,空气还是不错的,北京来的人都这么说……
我打断他:李全,你在税务局做什么呀?他打个哈哈,掐着小姆指比划了一下:小小税务员。咱没入党,不好混哪。我问:那怎么不入?你这么能活动的人。唉,哪里哪里,我不行,我这人脸皮薄、心软,搞不来啊。说到这儿,他似乎动了点真心,语气有自嘲的意味。我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李全跟陈小顺换了个位置。在我身边推心置腹地说话的、和我乘车同游嵋市的,居然是李全,这个我一直瞧不起的家伙。我接着问:陈小顺呢?他在税务局混得可好?李全不经意地笑了笑:他啊,他当然混得好,又会跟老板搞关系来钱,又会哄领导,连他妹子都贡出去啦……唉,算了。李全拍了拍我的腿:我不该说这些,人都没了,不地道不地道。再说……看得出来,你对陈小圆还是没能忘情……
我喃喃地重复说:陈小圆。
李全体贴地替我感慨着:是呀,当初谁不说你们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停车!到了。
王建新笑眯眯地在饭店大堂等着我们。这次饭局他请了几位小官僚模样的人,饭菜比昨晚还要丰盛高档,王建新不停地招呼我吃菜、喝酒,向人一遍遍大声介绍:我这个老同学可了不得,在北京开公司,当大老板。我们上学时我就知道,数他顶有出息了。我依次接受名片、递上名片。一位尖嘴猴腮、眉间一颗红痣的男子不多说话,神色病怏怏的,但显然是全局的中心人物。他问我哪年去的北京,公司业务如何,我一一作答。王建新往这边瞟了好几眼,似乎很关心我们的谈话。瘦男人仔细瞧了我的名片,忽然问:李光辉是你什么人?我怔了怔,说是我哥。王建新接口道:怎么,您认识李光辉?瘦男人冲我笑着说:怪不得。又对王建新说:当年我念书时有个偶像,就是李光辉。是么!王建新显出感兴趣的样子,大声说:李光辉也是我上学时的偶像啊。瘦男人眨动细细的眼睛,露出一点光亮,说:可惜啊,我没他那本事,没法跟人打架,要不早就投奔山头去了。李全插话道:沈厅长,这就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打打杀杀现在可行不通了,像您这种有头脑的人……沈厅长摆摆手打断他:嗳,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咱不能以成败论英雄啊。他举起酒杯,对我说:小李,来,我敬你哥一杯。我忙站起来,陪着喝酒。沈厅长喝了酒,脸色晕红,在一张近乎丑陋的男人脸上,这酒红显得病态而鲜艳。沈厅长说:咱们今天就算认识了,以后到了嵋市,有什么事,打个招呼。是呀,王建新附和说:光明,以后你可要多回来,别做生意把老朋友都忘了。哪能呢,哪能呢。我点头答应着,和王建新碰酒。李全也举起杯:我说了嘛,干脆在我们这里买套房子。来!我又干掉一杯。沈市长“唔”了一声,颇为感慨:李全说的有道理,年轻时在外干事业是好的,可早晚都会回来的。你说是不是?买套房子,也给将来留个打算。我可以跟你打这个赌,早晚你还得回我们嵋市……
我醒过来时,周围吵闹得厉害。一男一女走调的歌声,合着众人的尖叫。一个柔软的东西不停蹭到我的额头,我瞧了一会儿瞧出是个女人的屁股。屁股在沙发上扭来扭去的,一只男人的大手猛地按在上面,拧了一把。我坐起来,包间上空旋转着荧光闪闪的彩灯。王建新的一张肥脸被灯光镀成紫色,他正在唱歌。李全是拧女人屁股的那个人,他的牙笑成一排粉红色,拉着女人歪倒在沙发上。沈厅长的脸色缤纷迷离,一位小姐正在给他点烟……一个香得刺鼻的热烘烘的身体靠过来,凑在我耳边浪声说:老板,你好坏……
我再次醒过来时,周围静极了。阳光透过窗前的白色纱缕,温柔地敷在我脸上。天花板是白的,墙是白的,我恍恍惚惚坐起来,身轻如纸。忽然,我转过身,被吓了一跳。一位穿戴齐整的年轻女子呆呆地看着我,或者说,看着我身后的窗台。她的头发松松垮垮盘在脑后,眉目普通端正,似乎刚洗过脸,素面泛着一点青春的光泽,浮肿的眼皮和发青的眼圈却流露出风尘色。我渐渐回想起昨晚的事情,我一直搂着唱歌的应该就是这个女子。怎么到的旅店我记不清了。但这不重要。她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我看见她嘴里猩红的舌尖翻了个卷儿。她背起床边一只精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