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嘎!”高亢又刺耳的叫声。我头皮一紧,这没来由的一声,把我实实在在地甩到了礁岩上。我痛不欲生,迅速地疲软下去了。
简简从我身子底下钻出来,没心没肺地大笑。
我循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我有些恼羞成怒,捡起一只拖鞋,朝着笼子使劲地砸了去。嘎,又是一声,扑腾完了,谜煞有介事地看着我,直勾勾地,眼里射出了冷漠的光芒。
我垂头丧气了。
第二天是周末,应简简的指示,训练谜说话的工程正式启动。为了表示我的宽容大度,我必须积极地参与进去,尽管心里满怀着恨意。
简简本着赏识教育的原则,准备了一大堆的核桃仁和花生米。
简简把上次我给她找的资料打印下来了,一共几句话,她还十分迂腐地用红笔在上面划了又划。简简重温了一下重点,严肃地说:
现在我们开始给谜捻舌,毛果,把笼子打开。
我说,你捻你的,我在旁边给你当副手。
简简不耐烦地说,让你开你就开,它要是咬我怎么办。
我嘿嘿冷笑,就知道你是叶公好龙。我打开笼门,小心翼翼地把谜捧出来。谜还算配合,并没有一惊一乍的表现。还没咋地,简简又开始对它赞不绝口,我都快给她烦死了。
简简又捧出了一小碟子灰来,我很好奇,问她,你打哪儿弄的香灰,不会是蚊香吧?简简不屑地说,嘁,蚊香有毒你知不知道,我会有你那么丧心病狂?她接着轻描淡写地说,昨天晚上,我烧了你几根烟。
我心里一惊,我的万宝路啊。自从简简怀了孕,我烟瘾一上来,就只好楚楚可怜地蹲在角落里嚼茶叶。好你个林简简你在家里搞禁烟运动,为了只破鸟,竟然自己冒自己之大不韪。
“用手指沾上香灰,伸到鸟嘴内,使香灰包住鸟舌,然后从轻到重地进行揉捻。”简简吐字清晰地读完了以上的段落,然后和我大眼瞪小眼。突然,她很粗暴地吼起来,毛果,你怎么还愣着,揉捻,揉啊。
我也火了,我说林简简,你不要欺人太甚,没看我正攥着鸟啊。简简说,那好,我摁着它,你来揉。
我没心思跟她理论了,避重就轻,世上唯女子与鸟难养也。
我捏了把烟灰,使劲撬开谜的嘴,要往里头塞。简简手腾不出,死命踹了我一脚,说,有你这样的么,要噎死它啊。讲点策略好不好,核桃仁。
这鸟到底头脑简单,看见我手心里的核桃仁,经不起诱惑,张开了嘴。我趁机把沾了烟灰的手指头伸到它嘴里。我还没捏住它的舌头,它已经醒觉了我的暗算,努力地甩了甩头,把嘴腾了出来,照着我虎口就是一下。
这一下是往死里啄的。没怎么耽误功夫,就看见暗色的血流像条红色的蚯蚓从我手上蜿蜿蜒蜒地爬下来了。谜很敌意地看着我了,黑色的眼睛里是很恶很残的光。它在简简手里挣扎了一下,好像不是为了脱身,是准备了更为猛烈的进攻,蓄势待发。
简简惊惶失措地看看谜,又看看我。
我举着血淋淋的手,终于气急败坏地说,靠,比老鹰还凶,有这么样的八哥吗?
四
几天以后,我们楼下的吴胖子解答了我的疑问。
吴胖子是我们这片儿收废品的山东人,隔阵儿就上我们家来,因为跟我们,总是“有生意做”。简简心血来潮订了太多的大刊小报,没时间看,归置归置用葱皮绳一捆,新崭崭地就扔给胖子了。
这回吴胖子来了,看我右手上缠着一层层的纱布,就大呼小叫地表示关心:呀,毛老师,受伤了呀,咋弄的?
我心里就有些酸楚,除了林简简,天下人对我都挺好的。
我大事化小地挥挥手,没事儿,给鸟啄了一口。
吴胖子就大惊小怪地问道,啥个鸟,这厉害?
我就朝露台上努努嘴。
吴胖子过去看了,转过头来,是个很迷惑的样子,嘴里嘟嘟囔囔的:你们这些知识分子也是,养什么不好,挂个乌鸦在家里,怪不吉利的。胖子说完了,就看到我比他还要迷惑的脸。我回过神来,终于说,胖子,说话要负点责任啊,这鸟叫八哥。
胖子又过去仔细看了,很负责任地说,八哥我养过,翅膀底下有两道白杠杠,这个没有。这就是乌鸦,我们乡下叫老鸹,专吃死耗子。
我心里泛起一阵恶心,莫名其妙地辩解起来,可这鸟,还吃核桃什么的。
胖子说,这鸟命贱,其实是,啥都吃,逮啥吃啥。
结论似乎很确凿了。
可简简的嘴很硬,说,毛果,你有点常识好不好,吴胖子的话你也信。他哪回收我们报纸杂志不短斤少两。
我说,好,林简简,既然你执迷不悟,我就去找个有常识的人来。
第二天,我喊了我们学校生物系的小韩来家里吃饭。
吃过饭有一搭没一搭地把谜引见给了小韩,小韩也有点吃惊,作了论断后,又很实诚地把乌鸦的食性,生活习性什么的口若悬河了一番,跟给本科生上大课似的。
简简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临走时候,小韩跟我转文,说,真没想到嫂夫人还有此雅好,真是金屋藏乌啊。
我回他,拙荆不才,小有怪癖耳。你积点口德,别到学校给我添麻烦。
我知道我还是有知识分子的迂劲儿,说一个人有怪癖,总比说他无知听起来体面些。
这回我可理直气壮了,我说,林简简,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简简披头散发地窝在沙发里,像一个罪人。
我说,今天先这样,明天我到花鸟市场找那老头算账。
简简终于小心翼翼起来:毛果,再把谜留一天不行么。
我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有了恻隐之心:也行,我明天先去瞧瞧那老头,再通知工商,后天把这鸟东西拎过去跟他当面对质。别谜呀谜的了,一假冒伪劣,不配这个名字。
第二天我去了花鸟市场,那老头竟然不在了。那间铺子门锁着,我朝里面一看,是空的。我想坏了,这老头肯定是积怨太多,拍拍屁股暗度陈仓了。
我就问隔壁铺子的小老板,他很诡异地看了我一眼,耳语似的对我说,老头子死了。你是来租铺头的吧?劝你别租了,不吉利,老头死在里面了。
他口气神神鬼鬼的,听得我毛骨悚然。
我知道,我胸中郁结已久的一口恶气这下没地方出了。回去就把这鸟给放了,留着是个祸害。
一路上,我在想着怎么应付简简。跟她晓之以理估计是白搭,由她闹闹情绪是在所难免了。回到家里,喊了一声没人应。走进卧室,简简脸冲着墙在睡大觉。我心想,蛮好她是面壁思过,思得太多,累了。
我想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来个先斩后奏。但这不是君子所为,理在我这边,等她醒过来,光明正大把这事给了结了。
那个谜,这会儿倒像个没事鸟似的,一只脚搭在栖木上,神情澹定得很。我叹了口气,这鸟东西有个好处,就是宠辱不惊,倒比有些人强多了。我还是把它搁在了露台上,对它说,咱们谁也不难为谁,我待会儿打开笼子你就滚蛋,好来好去。
这会儿,我只有上上网打发时间。打开计算机,吓了一跳。墙纸什么时候给换成了一只通体漆黑的大鸟,咧着个大嘴傻笑,好像邻居大婶在菜市场捡到了一百块钱。我知道这是简简干的。我心想都这样了,你还要作什么怪,想靠这么个愚蠢的创意力挽狂澜么。
MSN一登陆,就看见简简上线了。她老人家醒了,或者刚才其实是在装睡。她今天的名字叫“谁杀害了一只织更鸟”,看来是准备跟我针尖对麦芒了。这倒没什么出奇。简简跟我闹别扭,全是实实在在的冷战,一言不发。可夫妻俩总得交流吧,这就得感谢微软发明了MSN这个东西。简简抱着个笔记本无线上网,通过MSN向绝对距离不超过十米的台式计算机发送即时讯息。起先多半是对我说些非说不可的事情,比如老家里有人来电话啦,明天下午两点有人来抄煤气表啦。但是很快,简简就会忍不住发些小牢骚。我不理她就说我蔑视她,我理了她就找我话里的茬。这样吵架的战场由现实迅速转向了网络虚拟世界。两个人把键盘打得飞快,硝烟四起。到最后简简气得把笔记本一丢,回到现实世界来掐我的脖子,我在疼痛之余欣慰地笑了,这是我们讲和的标志。
我说,简简,那老头死了。
简简发过来一条链接,我打开一看,乱七八糟的一堆标题:“乌鸦智商赛过大猩猩,善于猜测别人意图”,“乌鸦会说话,问好道吉祥样样都拿手”,“孟加拉故事:乌鸦救女婴”,“泰制乌鸦巢汤能医百病”,“英国聪明乌鸦会制做工具”。真是难为简简了,从哪里搜来的这个网页,竟然全是给乌鸦歌功颂德的。
我说,简简,那个卖给我们乌鸦的老头死了。
简简给我发了一句话:“乌,孝鸟也。谓其反哺也。”这是许慎的《说文解字》里的。
我说,简简,你冷静一点,这个乌鸦我们不能留。
简简又发过来一句话,“慈乌,此鸟初生,母哺六十日,长则反哺六十日。”她怕我不知道这话的出处,注明:李时珍《本草纲目·禽部》
我心里冷笑了,这个林简简,什么时候变成饱学之士了。要不是我给她恶补,当年考文献学差点及不了格。
我说,简简,我知道东西处久了都有感情,可是,养虎还遗患呢。
简简发话,主教训门徒说:“你想,乌鸦也不种,也不收,又没有仓,又没有库,神尚且养活它。”(路12∶24)
我说,那老头死了,说明什么,说明它妨主。
隔了一会儿,简简没动静,我想,小丫头终于觉悟了。正想着那边发过来一条:我们都知道鸽子替主人送信的功能,但我们不要忘记《圣经》中记载乌鸦被神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