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孩蹲下身子,拉了泡屎。一只癞皮狗跑过来,一个劲地闻啊闻啊。埃斯特万恶心透了。他下令让他们看好孩子,把院子扫干净,把狗宰了。就这样开始了新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流逝,埃斯特万或许可以忘掉罗莎吧。
我是一个好东家。这个想法,谁也无法从我脑海里驱走。如果有人看到过凋敝的三星庄园,如今再看看这个模范庄园,准会同意我的看法。因此,外孙女儿胡说什么“阶级斗争”,我是听不进去的。直截了当地说吧,眼下贫苦农民的处境远不如五十年前。我就像他们的父亲。一闹土地改革,我们全都倒了霉。
为了使三星庄园摆脱贫困,我把准备和罗莎结婚积攒下的钱全搭进去了,把金矿的工头寄来的钱也搭进去了。拯救这块土地靠的不是钱,而是劳动和组织工作。当时,人们说三星庄园来了位新东家,说我们用牛拉走石块,说我们开垦土地种庄稼。很快就有一些人找上门来,表示愿意当长工。我出的月钱高,还让他们吃得饱饱的。我买来牲口。对我来说,牲口是神物,宁肯一年里吃不上肉,也决不宰牲口。这样一来,牛马越来越多。我把庄上的人组成小队。在田里干完活,我们一起重建庄园主的宅邸。他们不是木匠,也不是瓦匠。我得照我买来的几本书,一点一点教会他们。就连屋顶上用的铅皮,也照书上说的自己动手做。我们整修屋顶,用石灰水把屋子整个粉刷一遍,直到把屋子收拾得里里外外亮堂堂。我把家具分给雇工。只留下父母用过的铁床和餐桌。虫子虽然把所有东西都蛀坏了,唯有这张餐桌完好无损。我住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这两件家具和几只当椅子用的木箱子。后来,我托菲鲁拉从首都寄来几件新家具。家具相当豪华,又大又沉,适合农村需要,几代人都用不坏。后来,闹了场地震,家具才毁了,足见其结实的程度。我把家具顺着墙根儿一一摆好,只图用着方便,压根儿没考虑到美观不美观。家安置好了,心里挺痛快。从此才想到我愿意在三星庄园过上许多年,或许度过一生。
雇工家的女人们轮流到东家家里干事,负责收拾庭院。过了不久,在我亲手设计的花园里几株鲜花开放了。今天的花园还是那个样子,只是稍有变化。当时,人们埋头干活儿,一声不吭。我认为,我回到庄园,才使得他们重新安居乐业,那个地方才慢慢变成繁华的所在。他们为人质朴,心地善良,没人瞎捣乱。当然,他们确实很穷,无知无识。我来到庄园以前,他们只是在自家的小块土地上耕作,只要不闹天灾,还能混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一闹旱灾、霜冻、瘟疫、蚁灾或是大蜗牛灾,处境就非常艰难了。我一来,一切都变了。我们把马厩一个个修理好,重新搭起鸡舍和牲口棚,同时规划一套灌溉系统,让庄稼靠科学机制生长,不再靠天吃饭。当时的生活很困难,很艰苦。有时候,我到镇上去,带回一位兽医,请他检查检查母牛、母鸡,顺带瞧一瞧病人。外孙女儿说,我的原则是兽医能为牲口瞧病,也就能为穷人看病。她是故意怄我发火。事实并非如此,实情是那一带根本找不到医生。农民求医,只能去找印第安巫婆。巫婆懂草药,会法术,大伙儿非常相信她,大大超过对医生的信任。女人生孩子,靠邻居帮忙,靠祈祷。接生婆倒是有一个。她骑驴赶路,几乎每次赶到了,孩子也生出来了。她给女人接生,就像给杂交母牛接小牛犊一样。遇上病危的人,巫婆的魔法、兽医的药物不能奏效。我或是佩德罗·加西亚第二只好用车把病人拉到修女医院。那儿有时候能碰上个把轮值大夫,也只能帮助病人早点归天。死者的骨殖埋在火山脚下靠近一座废弃的教堂的小坟地里。如今那里已经按照上帝的意志成了一座公墓。一年里我能请来一两位神父,请他们为新婚夫妇、牲口和机器祝福,为婴儿洗礼,为死者做一番迟到的祈祷。说起娱乐,只有劁猪、骟牛、斗鸡、玩掷钱游戏、听老佩德罗.力口西亚——愿他在九泉下安息——讲些不可思议的故事。老头儿是佩德罗·加西亚第二的父亲。据他说,他的祖父曾和爱国者并肩战斗,把西班牙人赶出美洲。他教孩子们让蜘蛛蜇,喝孕妇的小便,据说这样可以变得百病不侵。巫婆认识的草药,他几乎全认得。只是在决定下什么药的时候,老爱犯糊涂,犯下过一些无可挽回的过错。不过,论拔牙,我承认他那套办法是再好不过了。在那一带很有点名气。他的办法是一面让患者喝红酒,一面念“我主”,使患者进入睡眠状态。他给我拔过一颗牙,一点儿也不痛。如果他还健在,我一定请他当私人牙医。
很快我开始喜欢上农村了。最近的邻居离三星庄园也相当远,骑马得跑上半天。不过,我喜欢离群索居,对社交活动没有兴趣。再说,我手头上有很多事情要干。渐渐地我变成个野人,连怎么说话也不会了,词汇越来越少,一张口就是下命令。我无须在人前掩饰自己,固有的坏脾气越发厉害了。沾点事就大发雷霆。看见孩子们围着厨房转来转去,偷面包吃,我发火;听见母鸡在院子里咯咯叫,我发火;麻雀扑进玉米地,我也发火。赶上脾气暴躁,弄得我浑身不得劲,不舒服,我就出去打猎。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我就扛起猎枪,背起背囊,带着猎犬出发了。我喜欢在黑暗中骑马行路,四下里一片冷寂。我用肩头抵住猎枪,一扣扳机,猎枪发出干巴巴的声音,火药味和血腥气扑鼻而来。眼看着猎物倒下去,爪子乱蹬。我喜欢这样。只有这样,我的心情才能平静下来。打猎归来,背囊里装着四只可怜的兔子和几只石鸡。石鸡身上尽是枪眼儿,根本无法食用。我浑身是泥,累得半死,这才觉得轻松愉快。
回想逝去的时光,我感到十分惆怅。生活过得太快了。假使生活能够从头开始,我会少犯些错误。然而,总的来说,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是啊,我是一个好东家,这是毫无疑问的。
起初几个月,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忙于开渠引水,清理土地,修缮鸡舍马棚,打水井,搬石头,根本没有工夫儿想别的事情。躺下的时候,累得浑身散了架。每天天一放亮,他马上起床,在厨房里草草吃顿早饭。然后,骑上马去查看田问活计,直到傍晚才返回家里。只有这个时候,他才在饭厅里独自一人吃一顿像样的晚饭。开初的几个月,他有意天天洗澡,晚餐的时候换上衣服,保持尊严和庄重的气派。听说,在遥远的亚洲、非洲农村里,英国移民都是这样。每天晚上,他穿上最考究的衣服,刮刮脸,用留声机反复播放他喜爱的那几首歌剧的咏叹调。不过,一来二去也不得不适应村野生活,承认自己没有穿戴的本事,尤其是没人欣赏这番工夫。从此,他不再刮脸,头发长到肩头才剪一剪。只是冼澡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才没有丢弃。对衣着、仪表,全然漫不经心,渐渐也变成一个野人。临睡前,读一会儿书,或者玩玩象棋。他学会和棋书比赛下棋,不要耍花招儿,输棋也不恼火。然而,活计尽管劳累,还不足以压垮他那强健的体魄,遏制他的性欲。他开始觉得夜间十分难熬,毛毯似乎太重,被单似乎太轻。那匹坐骑着实跟他玩了些恶作剧。突然它变成一个身材高大的女性,变成一座野味十足的坚硬的肉山,骑在上面觉得浑身筋骨酥麻。菜园里香气扑鼻的湿润的甜瓜,在他眼里变成女人的硕大的乳房。有时,他情不自禁地把脸埋进马背里,从马汗的酸臭味儿里寻找在遥远的过去他私下亲近过的第一批妓女身上的脂粉香。夜间,噩梦搅得他激动不已,他梦见腐烂的海贝、大块牛肉、鲜血、汗水、眼泪。醒来时,浑身紧张,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烦躁。为了轻松一下,跑到河边,赤身潜入河中,沉入冰冷的河水里,直到喘不上气来。此时,觉得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抚摸他的大腿。他累极了,让身体随意浮在水面上,任凭流水拥抱他,蝌蚪亲吻他,岸边的芦苇抽打他。过了不久,急切的欲望越发明显。深夜潜入水底也好,喝下几剂肉桂汤也好,在枕头底下塞进火石也好,都难以使他平静下来。让人羞愧难当的手淫也无济于事。在寄宿学校里,手淫使男孩子发了疯,不顾一切地盲目行事,最后受到永恒的惩罚。他开始用淫欲的目光观看家禽、在院子里赤身玩耍的儿童,甚至烤面包用的面团。这时,他终于明白了,任何精神代用品都不能平息旺盛的肉欲。现实的感觉告诉他,必须找到一个女人。一旦拿定主意,折磨人的焦急情绪反而平静下来了,焦躁感似乎平息了。很长时间以来,那天早上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佩德罗.力口西亚老头儿看见埃斯特万吹着口哨朝马棚走去,惶惶不安地摇了摇头。
那天,东家一整天忙着翻地。土地刚刚清理完毕,准备种玉米。然后,他和佩德罗·加西亚第二为一头母牛接生。母牛要下崽儿,小牛犊横在胎里出不来。他把半只胳臂伸进牛肚子,把小牛犊翻了个儿,帮它把头探出来。母牛疼得要死要活的,可他还是那么兴致勃勃。他吩咐给小牛喂杯牛奶,在水桶里洗了洗手,又翻身上了坐骑。平时该是吃饭的时候了,可他不觉得饿。他一点儿也不着急,因为对象已经选定了。
这个姑娘他见过好多次。看见她背着流鼻涕的小弟弟,背着口袋,或者头顶水罐。她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埃斯特万曾经仔细地观察过她。只见她蹲在平平的石板上,两条棕色的小腿被河水冲冼得很光滑,用一双农妇的粗糙的手搓洗退了色的破衣服。她的骨骼粗大,有一张印第安人的面孔。面部宽大,肤色黝黑,脸上一副甜美文静的表情。嘴部较宽,嘴唇肉嘟嘟的,满口牙齿一个也没脱落。笑起来,满面生辉,但很少露出笑容。她还保持着少女的娇艳。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