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没答腔。等他弄清了蚂蚁的种类、习性、生活方式、蚁窝的位置以及蚂蚁最秘密的意图,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蚂蚁爬到孩子们的床上,吃掉储备过冬的食物,开始袭击马和牛。这时候,布劳恩先生说,先得喷洒一种他首创的药剂,让公蚁失去交配能力,停止繁殖。然后,再喷洒另一种也是他首创的毒药,让雌蚁得一种要命的病。他保证说,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需要多长时间?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问道。他开始是不耐烦,瑚… 在已经发火了。
“一个月。”布劳恩说。
“到那时候连人都被吃光了,先生。”佩德罗·加西亚第二说。“要是您允许,老爷,我去把爸爸叫来。三个星期前他跟我说,他有法儿治… 蚁灾。我想,那是老年间的事儿啦,不过不妨试一试。”
人们把老佩德罗.加西亚叫来。老头儿拖着两条腿来了。他变得黑不溜秋,身体萎缩了,牙齿掉光了。埃斯特万看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不禁吓了一跳。老头儿手拿草帽,一边听一边眼睛瞅着地,用光秃秃的牙床咀嚼着空气。然后,他要一条白手帕,菲鲁拉从埃斯特万的柜子里给他找了一条。老人走出屋子,穿过院子,直奔菜园。家里人全都尾随在后,那个小个子外国人也跟在后边,脸上挂着轻蔑的微笑。“这帮野蛮人,唉,上帝啊! ”老人吃力地蹲下去,开始聚拢蚂蚁。收起一把后,把蚂蚁放在手帕里,扎起四角,把小包儿放进草帽。
“蚂蚁啊,我给你们指指路,让你们离开这儿,把别的蚂蚁也带走。”他说。
老人翻身上马,一边走一边嘴里嘟囔着智者的格言和法师的套话,对蚂蚁连哄带劝。大家看着他朝庄园的边界走远了。那个美国人往地上一坐,疯子似纵声大笑。佩德罗.加西亚第二推了推他,说:
“去笑你奶奶吧,先生,没看见老人是我爸爸吗? ”他警告对方说。
下午,佩德罗.力口西亚回到庄园。他慢慢腾腾地下了马,告诉主人说,他把蚂蚁放在了公路上。说完就往家走。老人累坏了。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厨房里没有蚂蚁了,储藏室里也没有了。到谷仓、牲口棚、鸡窝找了找,又到大田去找,一直找到河边,检查了所有的地方,一只蚂蚁也没看见,连影子也不见了。农业技术专家快急疯了。
“你得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他喊道。
“跟蚂蚁说说话就是了,先生。告诉它们走吧,别在这儿打搅别人,它们听得懂。”老佩德罗·加西亚说。
只有克拉腊认为这种做法是理所当然的。菲鲁拉抓住这件事一个劲儿说:这儿是坟墓,不是人待的地方,天条也好,科学进步也好,都不起作用。早晚有一天,人会骑着扫帚飞上天。埃斯特万·特鲁埃瓦不许她说下去。他不愿再往妻子的脑袋里灌进新的想法。那几天,克拉腊又开始干些疯疯癫癫的事:同鬼神对话,在生活记事本上写东西,一写就是几个小时。对学校、缝纫室、妇女聚会失去兴趣之后,又说什么都好,大家知道她又怀孕了。
“都怪你! ”菲鲁拉对弟弟喊道。
“我正盼着呐。”他回答道。
过了不久,克拉腊显然不能在农村度过妊娠期,在镇上生孩子。
于是,大家准备回首都。菲鲁拉心里略感安慰。但是她把克拉腊怀孕看成是她个人的耻辱。菲鲁拉带着大部分行李和全体用人提前出发,先回去收拾好街角大宅院,准备迎接克拉腊回来。几天后,埃斯特万陪妻子、女儿回城,又把三星庄园托付给佩德罗·加西亚第二。他已经是管家了,但并没有多得到什么特权,只是增加了工作。
从三星庄园到首都,一路上把克拉腊折腾得精疲力竭。我看她脸色越来越苍白,气喘吁吁,眼圈儿发黑。先乘马车,后乘火车,深受颠簸之苦。一路上尘土飞扬,再加上她本来就爱头晕,眼瞅着她越来越没力气,可我又无法帮忙。她不舒服的时候,讨厌别人跟她说话。到站下车了,她两腿发软,我只好搀扶着她。
“我觉得我要飞起来了。”她说。
“可别在这儿! ”一想到她会从站台上的旅客头顶上飞上天去,我惊恐地喊起来。
其实,她倒不是说真要“腾空而起”,而是想超脱现状,摆脱不舒服、怀孕的负担和深入骨髓的极度劳累。她又进入了一个长久沉默的时期。我想大约持续了几个月吧,像哑巴时期那样,靠小黑板帮忙。这次我没有惊慌,我估计她一定会像布兰卡出生以后那样恢复正常。另外,我也知道了,沉默是妻子的不可侵犯的最后藏身之地,而不是像库埃瓦斯大夫说的是什么精神病。菲鲁拉像以前对待母亲那样一心一意地照料克拉腊,把她当成残疾人,从不把她一个人丢在一边。这样,她放松了对布兰卡的照料,这孩子整天哭闹,一门心思要回三星庄园去。克拉腊像沉默的肥胖的影子似的在家里踱来踱去,对周围的东西表现出佛教徒般的冷漠态度。对我连看都不看一眼。从我身边走过时仿佛我只是一件家具。我对她说什么,她总是愣愣怔怔的,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或者根本不认识我。我们没再在一起睡觉。住在城里闲暇无事,家里的气氛又很不正常,弄得我神经极度紧张。我想找些事做,但还是不行,情绪一直不好。每天我都去检查生意的进展情况。当时,我开始在商业交易所搞投机买卖,花上几个小时研究国际证券的价格升降。我还投资、组织股份公司、搞进口贸易。好些时间是在俱乐部度过的。此外,对政治也开始发生兴趣。我甚至还参加一家体育馆组织的活动。一位身材高大的教练员一定要我锻炼几处肌肉,他认准我有条件练好。还有人建议我去做按摩,但我从来不喜欢这种玩意儿,我讨厌那些雇来的人用手碰我。这些事加到一块儿,仍然填不满时间。我觉得很不舒服,心情烦闷,想回乡下去,又不敢丢下家不管,在这些歇斯底里的女人当中显然需要一个有理智的男人。再说,克拉腊胖得太厉害了,她的肚子大得异乎寻常,干瘦的骨架快支撑不住了。她不好意思当着人脱光衣服,可她是我的妻子,我不许她在我面前还羞羞答答的。只要菲鲁拉没抢在前头,我就帮她冼澡、换衣服。她又瘦又小,肚子却大得吓人。临产前更加危险,我真为她感到无比的难过。想到她临盆的时候可能死去,我多少次彻夜难眠。我去找库埃瓦斯大夫,私下研究帮她生产的最佳方案。我们商定:如果情况不妙,最好再给她做一次剖腹产。只是我不赞成把她送到诊所去,而大夫不同意像第一次那样在家里的餐厅做手术。他说条件太不方便。可那时的诊所是感染中心,死在那儿的人比活着出来的人还要多。
一天,离临产时间不远了,克拉腊没打招呼就从婆罗门教的藏身所走出来,又开口说话了。她想要杯可可,求我带她出去散步。我心中为之一喜。全家人高兴极了,我们打开香槟酒,我要人在所有花瓶里都放上鲜花,派人买来她喜爱的山茶花。在她卧室的墙上铺满山茶花。直到她觉得恶心,才不得不赶快把山茶花拿走。我跑到犹太首饰商居住的那条街上,给她买来一只钻石别针。克拉腊表示深切感谢,说了声“真漂亮”,可我从未见她戴过。我想她大概又把别针随便放在什么地方,随后就忘记了。我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我给她买下的所有首饰,她几乎都是这样随手一丢了事。我把库埃瓦斯大夫叫来,他假装来喝茶,实际上是要给克拉腊做检查。他把克拉腊带到卧室,然后对我和菲鲁拉说,看来她精神上的毛病已经痊愈了,只是胎儿太大,该准备准备怎么对付难产。这当儿,克拉腊走进客厅,大概听到了最后这句话。
“你们甭担心,一切都会好的。”她说。
“我希望这次是个男孩,叫我的名字。”我开玩笑说。
“不是一个,是两个。”克拉腊回答说。“这对双胞胎叫海梅和尼古拉斯。”她又补充了一句。
这太过分了,我想。几个月来强压下来的火气一下子都发作出来了。我勃然大怒,说这些都是外国商人的名字,我家、你家都没有人叫这种名字。至少其中一个应该和我、我父亲一样叫“埃斯特万”。克拉腊解释说,名字重了,会在生活记事本上造成混乱。看来她决心已下,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为了吓唬吓唬她,我一巴掌打碎了一个瓷瓶( 我估摸着,那是我老爷爷兴旺年代的最后一件遗物) 。但是,她仍然无动于衷。库埃瓦斯大夫躲在茶杯后边一个劲地笑。这下子我更恼火了。我把门用力一摔,走出房门,到俱乐部去了。
那天晚上我喝得醉醺醺的。一方面出于需要,另一方面是为了报复,我来到一家以一位历史人物命名的,全城名气最大的妓院。我想说明一点,我不是个嫖客,只是在长期独居的时候才去找姑娘们玩玩。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啦,克拉腊把我惹火了,我气得不得了,浑身的劲没处使,心里七上八下的,那些年“克里斯托瓦尔·哥伦布”妓院生意兴隆,不过在国外还没有什么名气。后来,在英国公司的航海图和旅游指南上标出了这家妓院,又拍成电视片,这以后才在国际上声誉大振。我走进一间客厅,里面摆着法国式家具,就是桌子、椅子腿儿弯弯曲曲的那种家具。接待我的是一位本地的老板娘,说起话来一口地道的巴黎腔儿。开头,给我看了看价目表,随后又问我是不是相中了哪位姑娘。我说,我只去过“小红灯”妓馆和北方矿工常去的几家土窑子,随便来一个年轻干净的女人就行了。
“我对您很有好感,先生,”她说,“我把本院挂头牌的姑娘给您领来。”
她一声呼唤,进来一个女人。她身穿一件黑缎子衣服,腰身很紧,几乎包不住她那女性的丰满肉体。头发歪在一侧,盖住一只耳朵,我压根儿不喜欢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