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阿尔芭到“书巷”里去找舅舅,建议用偷妈妈食品的办法偷姥爷的武器。两个人一起动手,当天晚上在存放武器的房间隔壁那间屋子的墙上打了个洞。一面用柜子挡住,另一面就用装违禁品的木箱挡住。他们带着锤子、钳子可以从墙洞钻进老爷子锁住的屋子。阿尔芭干这种活儿已经有了经验,她指了指最下面那几只箱子,意思是把它们打开。打开一看,箱子里装的是武器,两个人直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精良的杀人工具。一连几天,他们能偷多少就偷多少,把底层的箱子全掏空了。然后,又装上石头,有人抬箱子也发现不了。他们偷出来的武器有手枪、自动步枪、来复枪和手榴弹。先把武器藏在海梅的“书巷”里,然后阿尔芭用大提琴盒送往可靠的地方。特鲁埃瓦参议员看见外孙女儿拖着沉甸甸的大提琴盒出门,万万没有想到用呢绒衬里儿的盒子里装的竟是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运过国界、藏匿在家里的武器。阿尔芭本想把偷来的武器交给米格尔。可是,海梅舅舅说,米格尔和她外祖父一样也是恐怖分子,顶好把武器收藏好,不让任何人受害。他们商量了几个办法,比如,把武器扔到大河里去或者架个火堆把武器烧掉。最后,他们决定,比较可行的办法是把武器装进塑料袋里,埋在某个秘密可靠的地方,也许将来可以用来为正义事业服务。海梅和阿尔芭筹划到山区去远足。特鲁埃瓦参议员知道了,好生奇怪。自从儿子、外孙女儿离开英国学校以后,压根儿没再参加过体育活动,也从来没对艰苦的登山运动表现出什么爱好。星期六上午,他们乘坐一辆借来的吉普车出发了。随身携带一顶帐篷、一篮子食品和一只神秘的箱子。箱子沉得像个死人,两个人才能抬起来。里面装的就是他们从老爷子那儿偷来的武器。他们兴致勃勃地朝山区走去,沿着山路尽可能往上攀登,然后穿过一片旷野,在被狂风和严寒毁灭的一片树林中找到一块安静的空地。他们放下行装,马马虎虎地支起小帐篷。挖了几个坑,把塑料袋放进去,在每个埋东西的地方垒起一小堆石头。周末的其余时间,他们到河边钓鳟鱼,拾些灌木,架起篝火烤鱼吃,像喜欢探险的孩子似的在山峦间跑来跑去,互相谈起过去的事情。入夜,他们在红葡萄酒里加上桂皮和糖,喝下去暖暖身子,围上大披肩,还提议为了老爷子知道他们偷武器气得脸色发青而干杯。两个人笑得直流眼泪。
“你要不是我舅舅,我就嫁给你!”阿尔芭开玩笑说。
“那米格尔呢? ”
“当我的情人呗! ”
海梅并不觉得这些话可笑。这以后,他们之间笼罩起一片沉闷的气氛。当天晚上,两个人各自钻进自己的睡袋。吹熄石蜡灯后,静静地无话可说了。阿尔芭很快就入睡了。海梅在黑暗中睁着两眼,直到东方泛白。平时,他喜欢说,阿尔芭像是他的女儿。但是,那天晚上,他突然巴不得自己不是阿尔芭的父亲,也不是她的舅舅,干脆就是米格尔。这时候,他想起了阿曼黛,遗憾的是阿曼黛已经不能让他动情了。他曾经对阿曼黛有过炽热的恋情。他在记忆中竭力寻找感情的余波,结果一无所获。他变成了一个孤独者。起初,他为阿曼黛治病,几乎天天看到她,和她十分接近。阿曼黛挣扎了几个星期,总算不用服药了,她不再吸烟、喝酒,开始过上健康的、有秩序的生活。体重也有所增加。她把头发剪短,又在乌黑的大眼睛周围描起黑色的眼影,还戴上项链和叮当作响的手镯,用心良苦地企图恢复逝去的姿容。她在恋爱呢。她从意志消沉一下子转成兴奋不已,海梅恰恰是她情绪变化的中心。她以强大的意志力戒掉种种嗜好,以此向海梅表白爱慕之情。海梅没有助长她的情绪,但也没有勇气将她拒之门外。他认为,对恋爱的幻想有助于她身体复原。不过,他也知道,对他们两人来说,爱情来得太迟了。他极力设法和她保持距离,借口是自己是个老光棍儿,对爱情已一无所求。他只求和医院里讨人喜欢的护士们偷偷情,或是怀着伤感情绪逛逛妓院,在十分有限的工作之余满足一下最急迫的性欲要求。然而,他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和阿曼黛的私情之中。年轻的时候,他对阿曼黛爱得要命,如今阿曼黛已经不能使他动情,他自己也觉得难以动情了。对阿曼黛他只有怜悯,而怜悯心又是他最炽烈的一种感情。贫困和痛苦伴随了他一生,然而他的心没有变硬,相反却越来越爱悲天悯人。有一天,阿曼黛伸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说了声“我爱你”。海梅像个机器人似的拥抱了她一下,假装热情地吻了吻她,让她感觉出他并不爱她。就这样,海梅一方面自认为在他这个年龄已经经受不住狂热的爱情生活,另一方面又陷入了耗费精力的私情之中。为了博得海梅的欢心,阿曼黛使尽浑身解数,两个人搞得精疲力竭。每经过一次疲惫不堪的欢会以后,海梅都在想:“这种事儿我干不了啦。”
由于和阿曼黛的这层关系,再加上阿尔芭一再坚持,海梅时常和米格尔接触。在很多场合下,避免不了和米格尔见面。他尽量保持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但是米格尔最终还是把他吸引住了。米格尔成熟了,不再是一个好激动的青年了。然而,丝毫没有改变政治路线。他仍然认为,不经过一场暴力革命,是无法战胜右派的。海梅不同意米格尔的观点。但是他器重米格尔,佩服他的勇敢性格。只是他把米格尔视为无可救药的人物,满脑子危险的理想主义,只想保持亳不妥协的纯洁性。什么东西和这种人沾上边,都会染上一层不幸的色彩,特别是那些不幸爱上他们的女人。米格尔的思想立场,他也不喜欢。他认为,像米格尔这样的左派极端分子只会比右派极端分子给总统带来更大的祸害。尽管如此,他还是同情米格尔。米格尔的信念的力量,不加矫饰的柔情,为了理想而慷慨献出生命的精神,都使海梅折服。海梅赞同米格尔的理想。不过,他没有勇气使这种理想彻底实现。
那天夜里,海梅躺在睡袋里心绪不宁,十分难过。听见近处外甥女的呼吸声,心里很不舒服。醒来的时候,阿尔芭已经起床,正在热咖啡,准备早点。凉风吹过,太阳的光辉把山顶染成一片金黄。阿尔芭伸出双臂,抱住舅舅的脖子,亲吻了他一下。海梅两手插在口袋儿里,没有做出相应的反应。他心乱如麻。
三星庄园是南方土改运动中最后几个被没收的庄园之一。世世代代在这块土地上生长和劳作的农民们组织起合作社,成为土地的主人。一连三年零五个月,他们没见到东家,忘记了他那副凶暴的脾气。事情发展得很快,在学校的集会上雇工们言辞激烈,把管家吓坏了。他连忙收拾好行装,没向任何人告别就溜之大吉了。他也没把这件事通知给特鲁埃瓦参议员。他不想看见东家发脾气。再说,他提醒过好几次,也算守职尽责了。他这一走,三星庄园就没人管了。没人派活儿,也没人干活儿。农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自由的滋味,第一次尝到自己当家做主的滋味。他们平均分配了土地,爱种什么就种什么。后来,政府派来了一名农业技术员。技术员借给农民种子,帮助他们了解市场的需求,农产品在运输上的困难以及肥料和杀虫剂的用途。农民不大理会技术员。他那副样子好像城里的“秧子”,很明显,从来没掌过犁杖。不过,他们还是欢迎技术员的到来。为欢迎他,打开了老东家的神圣的酒窖,偷出陈年老酒,宰杀种牛,吃洋葱、芫荽炒腰子。技术员走了以后,他们又开始吃进口的母牛和下蛋的母鸡。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接到通知说,政府将用三十年还本付息的公债抵偿他的庄园,价格按他申报纳税的金额计算。他这才知道土地不再属于他了。这下子,他失去了自制。从武器库里抄起一支他不会摆弄的自动步枪,命令司机开车一直把他送到三星庄园。临走前,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连保镖也没通知。路上走了几个小时,他简直气疯了,根本没想好究竟该怎么办。
到了庄园,大门上插着一根粗大的门栓,挡住去路,他们只好来个急刹车。一个农民手持梭镖和一支没有子弹的猎枪,在门口站岗。特鲁埃瓦下了车。一看东家来了,那个可怜的“卫兵”疯了似的摇动起学校的铜铃。铃是别人放在他身边,专门用来报警的。紧接着,他趴在地上。一阵弹雨从他头上扫过,子弹打进附近的树上。特鲁埃瓦脚步未停,没顾得上看看站岗的人死了没有。他也没朝四下打量一下,便蹿上庄园的土路,以他的年龄来说,那股灵巧劲儿真是出人意料。正往前走,没提防后脑勺上挨了一棒子。还没来得及想想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人打倒在地上。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东家住宅的饭厅的桌子上,两手被人绑住,脑袋底下塞了个枕头。一个女人正往他前额上敷湿布,几乎全体雇工都站在周围,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
“觉得怎么样,同志? ”大家问道。
“婊子养的! 我谁的同志也不是! ”老头子大声吼叫着,竭力想站起来。
他挣扎、喊叫。大家给他松了绑,扶着他站起来。特鲁埃瓦想冲出去,一看窗子外面钉着木板,门也上了锁。雇工们想告诉他,世道变了,他不再是主人了。特鲁埃瓦根本不想听。他口吐白沫,心脏跳得几乎要炸裂开来。疯子似的破口大骂,威胁说要惩罚他们,要报仇雪恨。农民听了,一阵哈哈大笑。闹到最后,雇工们厌烦了,把他一个人关在饭厅里。埃斯特万·特鲁埃瓦花了那么大的力气,累得筋疲力尽,颓然跌坐在椅子上。过了几个小时,他才知道自己成了人质,农民们想给他拍个片子,送到电视台去。两名保镖和几个加入了特鲁埃瓦那个党的狂热的年轻人得到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