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粥棚找食物,安慰受过苦刑折磨的人。这些人回到家里的时候,背上露着鲜肉,两眼里布满惶惑不安的云翳。每当夜深人静,城市失去正常的功能和小声的喧闹的时候,阿尔芭觉得那些白天闭口不谈的恼人的想法逼得她无路可退。这种时候,只有满载尸体和被捕者的辎重车和警车在大街上呼啸而过,在宵禁的暗夜中好似失群的野狼在号叫。阿尔芭躺在床上,浑身不住地颤抖。她眼前出现那么多陌生的死者被撕裂的鬼魂,耳边听到大宅院的呼喊声,仿佛老太婆呼呼的喘气。她竖起耳朵,听到自己骨头里发出各种可怕的声响:远处的刹车声、关门声、枪声、皮靴的嚓嚓声、喑哑的呼声。一切旋即归于宁静,一直延续到凌晨,城市恢复了生命。太阳一出,驱走昏夜的各种各样骇人的怪物。在家中,彻夜难眠的不只是阿尔芭。她常看见外祖父穿着睡衣、拖鞋,显得比白天更加苍老、更加悲戚,给自己热一碗肉汤,咕哝几句不堪入耳的粗话。他觉得骨头痛,灵魂也痛。妈妈也在厨房里翻腾东西,或者像半夜出现的鬼魂似的彳亍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这样,几个月后,所有的人,包括特鲁埃瓦参议员在内,都看清楚了,军人夺取政权并非要把政府交给支持政变的右派政治家,而是要自己掌权。他们是一伙与众不同的人,互相间称兄道弟,使用的语言和普通人不一样,和他们交谈不啻是同聋子对话。按照他们僵硬的内部规定,些许不和也会被视做背叛。特鲁埃瓦看到,他们有自己的救世方案,其中并不包括政治家在内。有一天,他和布兰卡、阿尔芭议论时局。特鲁埃瓦抱怨说,军人的目标是防止马克思主义者专政的危险,他们的行动却使国家遭受到严厉得多的专制统治,而且看样子要专制一百年。特鲁埃瓦参议员平生第一次承认自己错了。他把身体深深地埋在安乐椅中,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无声地饮泣。他不是为失去权力而哭泣,他在为祖国落泪。
这当儿,布兰卡跪在他身边,拉住他的手,坦白说,她把佩德罗·加西亚第三藏在家里。克拉腊在“幽灵时代”叫人盖了几间房屋,现在无人居住。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就躲在其中的一间屋子里。政变后第二天,公布了一份必须到当局那儿报到的人员名单。有些人坚持认为在自己的国家里不会出什么事,于是自动到国防部报到,结果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佩德罗·加西亚第三比别人更早地预感到新政权残暴肆虐,也许是三年来他认清了武装部队的面目,不相信他们和别处的武装力量有什么区别。那天晚上,宵禁以后,他匍匐着爬到街角大宅院,敲了敲布兰卡的窗子。布兰卡正闹偏头疼。她把头伸出窗户,觉得两眼昏花,看见佩德罗第三刮掉胡须,戴着眼镜,竟没认出他来。
“他们把总统杀了。”佩德罗第三说。
布兰卡把他藏在一间空屋子里。当时只想临时安排个藏身之地,万万没有料到一藏就是几个月。在这段时间里,士兵们用篦子把全国梳了一遍,到处搜捕他。
布兰卡心里想,在特鲁埃瓦参议员站在大教堂里毕恭毕敬地聆听感恩颂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会待在参议员家里。对布兰卡来说,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
但是,对佩德罗第三来说,却像蹲监狱一样,觉得度日如年。白天,他圈在屋里,门上着锁,不让别人进来打扫,落下百叶窗,拉上窗帘。光线进不来,但从百叶窗空隙明暗的微弱变化中,他能猜得出是白天还是黑夜。入夜,他把窗户完全打开,让室内空气流通——屋里有一个带盖的水桶,供大小便用——他也可以大口大口地吸进自由的空气。他利用时间阅读布兰卡偷偷给他送来的海梅的藏书,谛听大街上的嘈杂声,把收音机调到最低音量,收听喇叭里传出的嗡嗡声。布兰卡给他找来一把吉他,在琴弦下面放了几块破呢子,不让别人听见。佩德罗第三用微弱的声音创作寡妇之歌、孤儿之歌、被捕者和失踪者之歌。他安排出一张刻板的时间表,以便填满一天的时间。做体操、看书、学英语、睡午觉、谱曲、再做体操。即使如此,空闲时间还是多得不得了。最后,听见门上钥匙开锁的声音,看见布兰卡走进来,给他带来报纸、饮食和洗浴用的清水。两个人拼命地做爱,设想出各种被禁止的新花样,又是恐惧,又是激动,仿佛到星际间遨游一番。布兰卡人到中年,本来甘心过守节的生活,忍受各种病痛。爱情的突然来临又使她年轻了。她的皮肤更加光润,脚步加快了,说话的节奏也加快了,她在内心中不住地微笑,整天如醉如痴。她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俊俏。这一点连父亲也看出来了。他认为,这是因为东西多了,布兰卡心情平静了。特鲁埃瓦参议员说:“自从布兰卡不用再去排队,她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了。”阿尔芭也注意到了。她仔细地观察妈妈。妈妈的梦游症颇为奇特,她觉得很可疑。妈妈还得了一种新毛病,爱把饭端回房间去吃,这也引起阿尔芭的怀疑。她不止一次想在夜间偷偷查看妈妈的行动,只是她整天安慰这个,安慰那个,累得支持不住。赶上失眠,又不敢冒险到那些鬼声吱吱的空房子里去。
佩德罗第三瘦了。他本是个性格温和、情绪良好的人,现在全变了。他心情烦乱。躲藏起来本来是自己情愿的,可他还是不住口地骂人。一听到朋友们的消息就大吼大叫。只有布兰卡来的时候,他才能平静一些。布兰卡一进屋,他就扑过去,像疯子一样紧紧搂住她,借此驱赶驱赶白天的恐怖和几个星期来的烦闷。他认为没有和那么多人共命运,说明自己是胆小鬼,是叛徒。最露脸的莫过于投案自首,和命运搏斗。这种想法开始缠住他。布兰卡试图用最有力的理由说服他,但是看来他听不进去。布兰卡又试图用重新恢复起来的爱情力量留住他,喂他饭吃,用潮湿的绒布为他搓澡,像对小孩儿似的给他扑粉,给他剪头发,剪指甲,刮脸。最后,她只好在饭里放上镇静剂,在水里掺进安眠药,让他睡上一个好觉,睡上一个苦恼的觉。醒来的时候,佩德罗第三只觉得口干舌燥,心里更加悲苦。过了几个月,布兰卡意识到不能无限期地把佩德罗第三关下去。于是,她放弃了消磨他的意志、把他变成自己终生的恋人的打算。她很清楚,目前,佩德罗第三虽生犹死,因为对他来说自由比爱情更加重要,世界上没有灵丹妙药能让他改变态度。
“帮帮我吧,爸爸! ”布兰卡恳求特鲁埃瓦参议员说,“我得把他送出国。”
老头儿心里一阵发慌,不由得僵在那儿了。火,火不起来;恨,恨不起来。他这才明白,自己已经衰弱不堪了。他想起那个和女儿偷偷相好半个世纪的农民,却找不到任何理由嫌恶他。他身上的“篷却”也好,那部社会党人的大胡子也好,那股坚韧不拔的劲头儿也好,那首狐狸追逐倒霉的母鸡的歌谣也好,都勾不起老头儿的怨恨。
“他妈的! 得把他隔离起来。要是在咱家里找到他,咱们都得玩儿完。”这就是他当时想到的几句话。
布兰卡伸出双臂,搂住特鲁埃瓦的脖子,不住气儿地吻着他,哭哭啼啼的像个孩子。自从遥远的童年时代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对父亲流露出自发的爱。
“我可以找个大使馆,把他送进去。”阿尔芭说,“不过,得找个合适的时候,跳墙进去。”
“不必啦,孩子,”特鲁埃瓦参议员说,“在国内我还认识几位有地位的朋友。”
四十八小时以后,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的房门打开了。但是,站在门槛上的不是布兰卡,而是特鲁埃瓦参议员。佩德罗第三心里说,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反而觉得高兴。
“我来带你离开这儿。”特鲁埃瓦说。
“为什么? ”佩德罗第三问。
“因为布兰卡求我带你走。”特鲁埃瓦回答说。
“见鬼去吧! ”佩德罗第三嘟嘟囔囔地说。
“是啊,咱们早晚都得见鬼去。请跟我来。”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笑。大宅院的院子里停放着一辆一位北欧国家大使的银灰色旅行车。他们把佩德罗第三塞进车后面的行李箱里。佩德罗第三像个包裹似的蜷起身子,在他身上堆了好几个装满蔬菜的大网袋。汽车上坐着布兰卡、阿尔芭、特鲁埃瓦参议员和他那位当大使的朋友。司机把车子开到罗马教皇使节的官邸。途中经过一道军事警察的卡子,没有受到阻拦。罗马教皇使节的官邸门口加了双岗。站岗的认识特鲁埃瓦参议员,又看到车上的外交牌照,敬完礼,就把他们放进去了。一进大门,就是梵蒂冈的地方。到了安全地带,他们从堆积如山的生菜叶子和破裂的西红柿下面把佩德罗第三拉了出来,引着他来到罗马教皇使节的办公室。使节身穿主教服正在等他,手里拿着一张崭新的通行证,打算把他和布兰卡一起送到国外。布兰卡已经决定要在流亡中享受自童年起一直姗姗来迟的幸福生活。罗马教皇使节对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表示欢迎。他是佩德罗第三的崇拜者,存有他的全部唱片。
罗马教皇使节和北欧国家大使在讨论国际形势。特鲁埃瓦一家人互相道别。布兰卡和阿尔芭抱头痛哭,她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埃斯特万‘特鲁埃瓦长时间拥抱住女儿。他没流眼泪,只是双唇紧闭,浑身颤抖,强忍着不哭出来。
“孩子,我不是个好爸爸,”他说,“你说,你能忘掉过去,原谅我吗? ”
“我多么爱你啊,爸爸! ”布兰卡哭着说。她用两臂搂住父亲的脖子,下死劲地抱住他,不住气地吻他。
随后,老头子转过身来,走向佩德罗第三,望着他的眼睛,向他伸出右手。但是,他没法握紧对方的手,因为佩德罗第三右手缺几根指头。于是,他张开两臂,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