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脚步声、低语声和着衣裙的声直到门边,一个身材高大、棕发碧眼、穿着束腰很高的长长拖地裙的中年夷妇快步走来,高兴地笑着,对天寿伸出白白的、姿态优雅的双手,用好听的声音很快地说着天寿不懂的话。天寿茫然地望着她,不知所措。
那中国妇人早把随带来的托盘放在床头小柜上,托盘里是一杯牛奶、一杯清水和一杯紫红色晶莹剔透的红葡萄酒,还有一碟蛋糕、一碟奶油松饼和一个色泽美丽的水蜜桃。她听夫人说了一段停顿下来,连忙笑着对天寿说:
“这位是布鲁克夫人,是咱们这条船上布鲁克船长的妻子。我是夫人的女仆,就叫我陈妈好了……夫人说,看到你醒来很高兴,能认识你这样一位可爱的中国小姑娘也很高兴。”
天寿听得懵懵懂懂,略一回想,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小声重复道:“中国……小姑娘?……”
夫人又兴奋地说了一通,陈妈继续翻译下去:“夫人说,你的伤很重,连受伤带手术失血很多,一定要好好养伤!亨利是一位很高明的外科医生,他做的手术你完全可以放心,一定会痊愈,就跟没有受过伤一样!……”
天寿又是一惊,差点儿叫出声来:“亨利医生?”
夫人注意地看着天寿又笑了,说:“你果然是他的朋友。是亨利医生把你托付给我的。亨利就像我自己的儿子一样,他的朋友就是我们全家的朋友。你想吃什么?愿意吃一点烤牛排和炸鱼吗?……”
听着陈妈说出夫人的问题,天寿脑海深处的一角突然一闪,仿佛又回到童年,仿佛又是在澳门司当东家那高大华丽的餐厅,和蔼美丽的司当东夫人,为她举起了盛满红葡萄酒的晶莹美丽的高脚杯……布鲁克夫人当然不是司当东夫人,但她们都让天寿联想起善良和温柔,想起慈爱的母亲……
她转着眼睛看看陈妈,又望望布鲁克夫人,心里着急,想要大声喊叫,但出来的声音却是那样微弱,那样断断续续:
“请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我这是……怎么啦?……”
仅仅这么几句话,天寿觉得吃力得头昏脑涨,上不来气儿,眼泪不知怎么也滚落下来。
夫人和陈妈对视一下,缓缓地在天寿床边坐下。陈妈轻轻用洁白的手巾为天寿擦去脸上的汗和泪,同时低声又轻柔地告诉天寿:你的大腿根中了枪弹,流了许多血;又因为你是石女,经血积留在肚子里凝成血块,也引起了很危险的炎症;你若不死于枪伤,也会因为凝血淤积送命。亨利医生取出了留在你大腿里的枪弹,缝好了伤口;又切开你封闭的阴门,疏通了淤血。是亨利医生救了你的命。
天寿的视听和理解此时都还很迟钝,一时没有完全听懂。看她迷惑的样子,夫人又笑着说道:“亨利对我说,他在你身上缝合了一道口,又开通了另一道口,作为医生,他为自己的医术骄傲!尤其是后者,他说看到那些发紫发黑的血块,他的后背都一阵阵发凉,太可怕了,也太及时了!……”
夫人的这段话太英国味了,陈妈翻译起来很困难,说出来天寿依然似懂非懂,说:“你是说……亨利医生……他给我治了……治了两个病?……”
陈妈笑道:“这下你总明白了吧?等你养好伤,就再也不是石女了!你就能跟所有的小姐姑娘们一样出嫁成亲,生儿养女啦!”
天寿脸色顿时惨白如纸,嘴唇没了血色,耳朵也嗡嗡乱响,只觉得心在腔子里轰隆轰隆跳得又重又快又乱,只觉得血气在胸臆间四散横流乱滚乱窜。她很想再说些什么,再问些什么,但眼前一黑,又昏了过去。
陈妈惊慌地掐人中,捏指尖,又摸着天寿的额头,不安地对布鲁克夫人说:她又开始发热了。布鲁克夫人忧心地说,这时候发烧可不好,是不是伤口感染了?小杰克正好在船上,叫他跑一趟去请亨利医生来看看。
她们不明白,天寿失血过多的身体和虚弱的心理都承受不了这样重大的刺激。一次大手术之后伴随而来的发热发烧,也就由此诱发起来。
天寿于是陷入三个昼夜的高热昏迷之中,在死亡的边沿挣扎。
她在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的视听和意识中,能感受到自己受着精心的护理,陈妈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为她擦洗,给她喂水喂药喂饭,并帮她翻身,要她俯卧着小便,以避免污染了刀口,并在她第一次清醒以后,担当了每天的伤口换药工作。布鲁克夫人每天好几次来看望她,带来牛奶和点心,还带来这个季节难得的冰块给她冷敷止疼。
但是,每天夜晚,从天黑到黎明,陪伴在她床前的,都是亨利医生。
她知道亨利在履行着医生的所有职责--量体温数脉搏观察病况,给她这病人及时调整用药;她知道亨利在做着陈妈和布鲁克夫人白天所做的一切;她知道在忙完了所有的事情之后,亨利就会坐在她的床边,静静地注视着她,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目光像初春的阳光一样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庞,心中便有片刻的宁谧和奇怪的安全感。但不时袭来的高热又会破坏这一切,使她变得狂躁绝望,对自己的处境难以忍受,恨不得立刻就死掉,逃离可怕的痛苦,逃离可怕的人世。
在那次最凶猛的高烧袭击中,天寿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搜罗了残存的气息,对着俯身望着自己的那双疲倦的布满血丝而又情真意切的眼睛,轻轻地说道:“小三哥,我不行了,我就要死了……是你破了我的石女身,我真高兴!……谢谢你!只好下辈子再相聚了……”
“不!”亨利医生大叫,把天寿那双冰凉的小手紧紧地合在自己的一双大手中,“不!你不会死!我不让你死!听到了吗?我不让你死!……”
天寿此时有种奇怪的感觉,一股温热正从小三哥的手心里源源不断地输向自己的体内,仿佛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说:小三哥不让你死,你就不要死;小三哥为你做了那么多事,让你获得了真正的女儿身,你要是死了,太对不起他了吧?……天寿努力对自己说着不要死不许死不能死,慢慢又跌入昏睡……
一夜大雨,洗却了大江两岸的炎热,黎明时分,清凉又湿润的风,吹进天寿的洁白的小舱房,也吹醒了她。
她刚出了一身透汗,遍体清凉,缠绕了她许多天的高热和烦躁全都退去,她不但浑身轻松,精神也极畅快,而且,她自觉有一件大事、一件喜庆存在心中,令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兴奋。是什么事情呢?她还没有睁开眼睛,在静静地想。
她的心蓦然间似牡丹怒放,一片灿烂--她不再是石女了!她从此是真正的女孩儿家了!她的双手隔着柔软的白棉布睡袍--那是布鲁克夫人用自己的几件新睡袍特意为她改制的--轻轻抚摸着伤口和刀口,它们已经不那么疼痛,已经有点发痒了,那就是说,已经生出新的肌肤,就要痊愈了!她觉得通体安谧舒泰,气血畅通无阻,指尖甚至从那里感觉出一股轻微的气息,仿佛放了个小屁。她忍不住闭着眼睛笑了。
可是一想到亨利医生给自己做手术的情形,想到一个男人在自己最隐秘的禁区看到做到想到的一切,天寿全身的血似在呼呼作响,一下子全都涌上头脸,几乎要把她的皮肤涨裂。脑海深处一道强烈的闪光,爆出了这个强烈的意念:除非你终身不嫁,要嫁就只能嫁给他!……否则,“天打五雷轰!”……
极度的羞耻和极度的兴奋,使她的心跳血流声震天动地,吓得她赶紧睁眼向四周打量,会不会被人发现?
所有这些,有如蘸着毒汁的无情的长鞭,一记一记狠狠地抽打着她,抽打得她痛彻五脏六腑,抽打得她心碎成片片!她痛苦万分,挣扎着叫出声:
“老天爷!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你要这样折磨我!……”
一语未了,泪如雨下……
亨利医生顿时惊醒,第一件事就是掏出怀表拿过病人的手腕数脉,随后又摸着病人的额头试体温,神情之专注认真,俨然极负责任的严肃军医。随后他愉快地笑了,说:“太好了,危险终于过去了!恭喜你!”
他笑得像孩子一样天真,一双坦诚的深蓝色眼睛里流动着喜悦和深深的怜惜,亮灿灿的光芒和开朗的笑驱走了疲惫和憔悴之色,使他看上去是那么可亲可信又可爱,比想像中的更加英俊。天寿几乎看呆了,心慌意乱,脸泛红霞,当初在状元坊每每与他相对时所感到的激荡,一点没有减弱……但那刺骨的酸楚把她心中再次体味到的甜蜜全都变成了苦药。她赶紧把被单扯上来遮住了脸,泣不成声。
“你怎么啦?不要哭,那样对你恢复身体不好!”亨利柔声劝慰着说,“我想,你已经认出我、承认我了,对吗?你昨天晚上叫我小三哥,你允许我以后还叫你小四弟吗?”
“不,不!”在两次剧烈的抽泣之间,天寿吞咽着泪水摇着头不清不楚地说,“你为什么……要一次两次地救我?……让我死了不是更好……更干净!……”
“我是医生,我的责任就是治病救人。”亨利轻轻拉开蒙在天寿脸上的被单,望定她的泪眼,真诚地说,“对你,小四弟,我更有双重的责任!”
“你说什么?……”
亨利从衣袋中取出一个小包,小心地从里面倒出两件物品,伸开手掌让天寿看:一串缀着小亨利画像金盒的银项链和一对用红丝线穿结的“娘娘钱”。天寿心头一热,忍不住嘴唇哆嗦,不能成声,却听得亨利在说:
“那个时候,我就跟二哥一起发过誓,要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