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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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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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紧的,”鸭蛋头团长说:“我也只是枪毙你们这一回玩玩,下回有这种公差,不再找你们就成了。……那副官,替他们棺材备大些,多烧纸箔,我这人,是向不亏待部属的……”

  他挺着冬瓜肚子,带着为善最乐的神情,歪歪晃晃的走过去了……直等三声闷枪响过,鸭蛋头团长使手掌抹抹胸脯,这才觉得略为松快点儿。不过,当他想起就将攻打盐市时,不由又把刚舒开的眉头重新锁紧了。盐市的枪支实力,自己知道得很清楚,旁的甭谈,单就缉私营那个营,就比自己这一团还硬扎得多,能打一场双方都不失面子的火业已算不错的了,缴械?谈何容易?!……大帅他成天泡在鸦片烟铺上,这通电报拍得太缺人味,自己急抓了虾,不得不把三个营长招呼来打打商量;三个臭皮匠,强似诸葛亮,也许他们能拿出些可用的主意。

  第一营是团里一个空壳子营,营长以下,只有连排班长没有兵,营长是一根鸦片烟铺上闻名的老枪(指吸毒很久瘾头极大的人。)每天得烧上一二十个泡儿,(一个泡儿就是一袋烟。)一个时辰不睡烟铺,就它妈涕泗交流像死了亲娘老子一样;闹营闹过一两个时辰,进了团部就大发烟瘾,呵欠连天,垂头颓颈,连团长讲些什么全没听进耳朵,那还有什么主意好拿。

  第二营长倒是个不抽鸦片的,而且也没有其他不良嗜好,除了偶而找找堂子里的姑娘,舍死忘生的把看家本事全用在床上。不过那还都是从前的事,自从见不得人的暗疮发作以后,走路也得双手捧着子孙堂,一脸悔愧的神色,所以连这点儿褒贬也没有了。不过对于床下的开战有些摸不到门儿,而且早就打算在出发前请病假了,故此也就不方便表示什么。

  “你总该拿点什么主意了罢?”鸭蛋头团长转朝第三营营长说:“你若是再不拿主意,咱们为保脑袋,只有打伙开小差了!”

  “依我看,这场火打不得,”第三营营长说:“您知道的,咱们这个团……连着闹过几回事儿了,就好比是一窝野鸟,关在笼子里养得,拔开笼门它准飞光,即使替他们鼻尖上抹糖,告诉他们盐市上有油水,要他们白捡,谁都会抢着捡,可是,若要他们顶着对方的枪子儿去捡,那算是白费心机——天底下,要钱又要命的人多得很,要钱不要命可不多。我的意思是,咱们先着人去盐市,暗里通通气,转告他们大帅的意思,劝他们甭把事儿闹大了,只消把保盐抗税的贴儿撕几张,交卅来杆破铜烂铁的土造枪铳,咱们拍个电报呈上去,大帅他一乐就没事了。……这是双方不失面子,和气生财的做法。”

  “嗯,不错,嘿嘿,和气生财的做法,这和……气……生……?——不成!”鸭蛋头团长把一脸肥肉笑得抖抖的,忽然一家伙又冻住了:“我说不成!盐市上既然撕下脸来,你不咬他,他准会掉头咬你,若想使他们买账,非亮亮军威不可,中不中,猛一冲,冲了再谈,盐市上尝过滋味,话就好说了!”

  “要冲,可也不能单冲。”第一营营长吞了两粒羊屎蛋儿似的干烟泡儿之后,挤着眼说:“非得请人来帮打不可,虽说要先花些本钱,但是若能攻开盐市,十八家盐栈替它掠个精光,那可就……一本万利了!”

  “论及帮打,非找朱四判官不可。”第二营营长说话时,两只手在桌子底下没命的搓着裤裆,好像他那黄呢马裤上落了一粒烟灰,不搓就会烧出个窟窿那样忙法。

  鸭蛋头团长原对帮打满有兴致,伸长脑袋在听,一听说朱四判官,叹了口气,把脖子又缩回去了。“我的老天,我它奶奶花不起那多钱!那位人王,有理没理钱朝钱,狮子大开口惯了的,非到万不得已的辰光,我不当那种冤大头。……如今咱们不论打得打不得,先把架势摆开,试试再讲,好在这跟盐市只隔一条河,怕兵勇们临阵脱逃,咱们可挑一个连出来,架起机关炮督战,谁跑就剃他的头!”

  “行!这督战官我干了!”第一营营长说:“我回去吩咐弟兄,把烟铺抬上河堆,烧它几个泡儿,跟您躺在那儿督战。”

  “我的兵由副营长带上去开战。”第二营营长说:“若有胆小畏缩的,听由团长您枪毙,至于我,不得不告个病假……”

  “我去盐市说降去!”第三营营长胸有成竹的说:“背后既有团长您撑腰,不怕它盐市不给面子。”

  “好,好,”鸭蛋头团长说:“就这么办就得了!……浓茶,热手巾把儿,妈特个巴子!”

  在大营外面的小街上,一群群一簇簇的防军兵勇们麇聚着,有的敲开酒铺的门,一把撮住睡眼惺忪的店主,使大洋扔在柜台上,吩咐把他们的水壶里装满了老酒。有的把茶楼的门敲开来,催着店主升火煮茶,有的在街廊下插起硬纸牌儿来,大喊着标售衣物,有的像出大恭似的蹲在石级间,闷吸着土制烟卷儿,皱着眉,红着眼,就仿佛枪子儿真会找着他们一样。

  清晨的微蓝的雾氛在街头袅绕着……

  平素只管吃喝玩乐的北洋防军,一旦遇上战事就是这个样儿,无论那战事是大是小,那怕开一营下乡镇压土匪呢,明明是一枪不发捉迷藏,可在兵勇们心眼里,也像是天崩地塌,大祸临头一样。

  “开战喽,就要开战喽!”一个拎酒壶的家伙把一壶酒全装到肚里去了,歪腔歪调,脚步跄踉的一路喊过去:“兄弟伙,连屎肠儿卖的人,趁队伍还没拉上去,得乐且乐罢,操它娘,谁知谁明早喝不喝得成稀饭?!”

  “我把我的姘头(即姘妇。)跟谁赌?——跟谁赌?!”一个紫脸膛,脸颊汗毛很密的家伙,手里抓着一把蚕豆子说:“五块大洋赌热被窝,随意抓把蚕豆,逢单就赢,逢双就算输!趁它娘集合号还没响,早些钻进去,还来得及弄它一火两火……”

  “算了罢,张三,”另一个伸手抹对方后脑杓一把,嘲谑说:“谁稀罕你那个破鸟盆?三年不解裹脚布,臭脚丫巴子里头能茁生豆芽来!”

  “脚小屁股肥,你不要还有旁人要。”张三说:“你小子拉上去捱一枪,留着大洋啥鸟用?还不如乐一乐倒也罢了。”

  渺笑着,笑声近乎疯狂的在一撮撮冻得嘶嘶哈哈张嘴喝风的人群里传染着,口没遮拦的把祖宗八代全搬出来嘲谑着,自觉卑微,自觉祖宗八代也都像自己一样陷在卑微的麻木的处境中活过,嘴里嘲谑着的是别人,心里却嘲谑着自己,甚且对生自己的祖先也有着恨意,——他们活该捱骂,为什么他们求仙拜佛、拚死拚活的要生下一个跟孙传芳干北洋的、八辈子没出息的家伙……仍笑着,想把笑声尽量捏得自然些,宏亮些,在麻木和空茫相混所形成的绝望中,驱赶掉这么一种疯狂的想法,可惜办不到,每个人都把内心满积着的惨凄随着那样无端突发的笑声挤出来,染着眼前的大气。开初是笑得那样高亢、那样猛烈,突然沉落下去,沈进渺渺茫茫不着边际的哀愁,就像一把流咽的胡琴突然断了弦索,一堆旺火转眼化为灰烬。 


【0054】
 
  一群喝醉的北洋兵勇们就在冰冷的石级上蹲身围聚着赌起牌九来,赌注比平常大得多,谁都没把输赢放在心上,命它妈还不知能到几时呢,甭谈银钱身外之物了!一个大脑袋的兵勇把几年积聚的一点儿钱,在不到三把大注上输光了,他却笑说:“风吹鸭蛋壳,操它的!……财去人安乐,上阵不碰上黑枣,自有洋财动担挑,……踹开盐市,就像一头钻进财神爷的口袋,还愁没钱给老子们花?!……假如万一,那它奶奶就有金山银山也没鸟用啦!”

  “假如真它妈碰上子弹,一家伙揍在脑壳上,两眼一闭腿一伸就没了事儿,那还算是福气呢!”一个马瘦毛长猥琐不堪的小个儿,使下唇裹着上唇,吸得特、特的响,抱着屈起的膝盖说:“假如一枪打得你半死不活,爬不动,挨不动,那才真倒胃口呢,打赢了火,或许还有人顾到你,打输了,像鸭蛋头那号人,你就有口游漾气,他也会把你当着死人埋。”

  骰子在冰冷的石台间旋转着,命运在眼前旋转着,分不清的点子,在么和六之间,兵勇们把银洋铜子儿押出去,仿佛那不再是钱,而是自己。……大部分人全打过火,当将军帅爷们喝酒闲谈弄红了脸的时刻,当他们在鸦片烟榻上穷极无聊打上赌的时刻,谁拐走了谁的姨太太,谁缴了谁的一股儿枪,一声妈特个巴子,他们就得像线牵的木偶般的被排列在广场上,结起断了的草鞋带儿,各领三五发枪火,然后听号音吹响,目送将军肥肥的马屁股远去,然后就开上火线去开战一番。有时战线很辽远,他们得歪呀拐呀的行军三五天,逗上火暴暴的夏午,四野像密不透风的大蒸笼,太阳能晒塌人的头皮,也得走,也得听带队官“谁它妈的掉队(即落了伍。)就毙谁!”的叱喝声!逗上秋雨连绵的日子,天也哭着,地也哭着,许多陷在烂泥地上的黄叶子,许多又冷又湿的死亡,呻吟不绝的草鞋和草鞋,一样的踏过去,也像滑踏滑踏的踩在发霉的人心上。雨如烟。雨如雾、如云。灰霾染着两眼,心湿成那种样:像一枚满生黄色水锈和黯色铜绿的古钱,什么样的前尘往事都在潮湿里翻现出来了!……路有多么长,只有起泡的脚掌知道,夜晚歇在不知名的村檐下,眼里满噙着火也烤不干的眼泪,妈在坟里,没有人会听得见裹在笑声里的哭泣声。

  然后,草壕把人装满,新掘的壕堑把人装满,新土的气味使人两眼望得见新堆的坟墓,插着一面面略带歪斜的白木牌子,墨迹淋漓的名字禁不得一场风雨,然后那些名字便成为一片荒草,没有人会去坟里挖掘什么样哀凄的故事。枪炮声响了,新土染上血就会变茶褐色,略带半分黯紫。枪子儿像大群惊惶的田鼠,刨掘着堑壁的积土,死亡是风,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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