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百步是村里和改土工地轮换跑,既怕马主任说自己不下地劳动,又怕传唤他的时候人不在,人面前装得庄重,若无其事,背过人一脸灰暗,心里七上八下。一时间,歪脖树也高挺了,土坯墙也森严了,村头涝池也深不可测了,淤泥街道也崎岖坎坷了。自己头一次在这个村里没有了趾高气扬的神态和心态。光听女人说马主任人高马大,面如重枣,声像敲钟,后音又拖得老长,朝慕家破棉被上一靠,纸烟吸得吱吱的,心里就虚。女人说他,咱又没做亏心事,怕他干啥。他县老爷又不是吃人的,不进咱屋也是怕知青提意见,未必见得不向着咱。赵百步说你妇人家知道个屁,县领导不进咱屋,怎么能和咱沟通意见?情意不通,也就最容易把板凳坐偏了。这二年的事不同以往,中央兴什么拨乱反正,地富反坏右都盼翻案呢,毛主席死了,他的话有人公开不听,何况我个本来就算不上官的村书记,一旦失了势,看谁不敢在你头上扣屎盆子。这一说,女人就闭了嘴。想出门打听嘛,街坊邻里都躲得远远的。
黄昏,炊烟弥漫了河东村上空。社员拉架子车的、牵牲口的、扛镢头锨的,都陆续回村子来了。马副主任的吉普车还没走,村子的气氛像埋了火药。公社书记王法、知青带队干部老方和两个男女知青都进了慕贫协屋,消息很快传出,说马副主任今晚要审赵百步,不大一会儿,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拥进了河东村街巷,邻村的人听到风声也像看戏一样赶热闹。人们眼睁睁地等着天黑,到天黑就能拥进贫协院子听消息。赵家人看到村子里人越来越多,也不知道事态有多严重,赵百步心里直打扑腾。
一首《 我为祖国守边疆 》的歌曲,在高音喇叭激越地放过,大队广播传出的却是普通话声音,一女知青激情高昂地喊道:“赵百步同志,请你听到广播后,马上到慕贫协家里去,有要事……”
怎么,连书记都不叫了,一个毛丫头都直呼其名和我称同志呢,奶奶的。放在平时,赵百步非发作不可,可今天不一样了,这个马副主任是唱红脸还是唱白脸闹不清,反正不让自己接待。赵百步边想边穿鞋拾烟袋,忙朝慕贫协家走去。
王法书记在炕沿下的板凳坐着,脸板得平平的,眼角唇边全没有了往日的亲切。马副主任凉凉地招呼道:“老赵啊,今儿个找你谈几个问题,怕影响生产,先来了老慕家,你不介意吧?”
赵百步忙弯腰赔笑:“哪里哪里,马副主任,噢,马主任,想招呼你,又怕人说闲话。你的饭菜住处也没安排好,太不像话了,过去在县上开会时见过你,真来了村里,还不敢见面呢!马主任,你可好?”
“坐下吧,知青这事是大事。县上让我来调查处理,是想弄个真实情况,没承想,你们这村子虽不大,可乱七八糟的事情还复杂呢。”
“那是,那是。王书记知道,俺这个村过去是个大杂烩。老先人都是流落逃难聚到一块儿的,人五颜六色的。”赵百步忙迎合着。
“关于你打知青带队干部的事,我也调查了。不用分析,就凭那天喇叭上人们听到的情况,已经够性质恶劣的了,再看看老方脸上的伤和尻渠子的青斑就更明了了。你是党的支部书记,怎么能动不动就出手打人呢?”马副主任斜眼问道。
“那是,那是,马副主任,那天的事我已向王书记汇报了,他……”
“你少提我,我让你动手打人来?”王法恼怒地说。
赵百步头上冒汗了:“先前,本来不打的,可他揭我的短。”
“揭你的什么?”马副主任反问,“你有什么短处?”
“他说我连……我羞口……”
窗外院子里拥满看热闹的人,全都静悄悄地大气不敢出,从院子向街道里,聚得人更多,悄悄声声的,只有一些点烟的火一明一灭。鸡上了架,狗咬困了,连小孩子也被大人呵斥得不敢大声喊叫了。
马副主任环视了在座的人,说:“你们几个先出去一会儿,让我和老赵谈谈。”
几个人应声出去了,王法迟疑了一下,见马副主任无意留他,也慢慢出屋。见窗台外趴了几个人,有用舌尖舔烂窗户纸的,单眼凑脖地往里瞅,本想制止,想今天这事不好把握,也就由他们去。
屋子里只剩下马副主任、赵百步二人。王法这一推一走,赵百步更没了谱。面对黑煞神般的马副主任,他心里更虚,慌忙从腋下掏出准备好的“墨菊”香烟,撕开取出一支,怯怯地笑着递给马副主任:“马主任,您甭生气,我这人粗惯了,光急着给改土工地上劳,没料想撞了知青这根高压线,没按住性子,给上边您添乱了。我心里也很不好受,你大人不念……”
“你不用转弯抹角地讲这些,革命都几十年了,还大人小人的。你打知青干部,恐怕也是你长时间霸道惯了,什么乌七八糟的事都敢干吧?”马副主任说。
“哪里,哪里,这都是人瞎乱说呢,为了革命工作,我老虎不吃人,恶名在外,其实并不是那样。”赵百步答道。
“还听说你们大队部东边那个园子,关押地富反坏的时候,树林草窝里常有女人喊叫救命,有这事吗?”马副主任语气很轻,落句的字却往上翻。
“那是,那是,有啥情况还能瞒过革命群众。一个村子住着,谁瞎谁好人都知道,这里边不关我的事。”
“那关谁的事?我问你们有趁人之危、糟蹋人家女人的事没有?”马副主任单刀直入。
“我,我不知道。村子大了,人过一百,形形色色,你不让谁说啥能行?马副主任,这干部也太难当呢。”
“糟践妇女与当干部有什么非要联系的,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问你,你们有没有借办学习班关人而强迫人家女人的事情?”马副主任瞅了一眼面色发灰的赵百步,挑明了问。
“没有,绝对没有。一个村子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哪能干那事?”赵百步嘴很硬,心却越来越怯,不敢抬头再看马副主任。
王法书记在外边站着,侧耳细听。
“有人反映你们上下形成了什么网,有没有送女人给公社领导拉皮条一说?”
“没有,哪有这事。王书记正派得很,根本……”
王法一步跨进门,说是借火抽烟,斜了一眼赵百步,顺便说道:“你谈你的问题,老提我干啥?哼!”说完甩掉火柴把儿,又出去了。
马副主任知道今天其他事不大好问,就转移话题道:“你们这河东村社教运动有没有扩大化,错划成分的啊?”
“没有,绝对没有。再说,我那时还没当干部,也捣归不清。”赵百步慌忙回答。
“那你有没有借成分干啥违法的事情?”
“没有,绝……”
“没有什么!”马副主任猛地手拍桌面,“我看你这是挽着裤子过河,探我的深浅呢,真个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能问你,就有根据。你也知道坦白从宽的道理。”“问你还没到逮你的时候,看把你紧张的。”马副主任软硬齐上。
“扑通”,赵百步哭着跪下了说:“马主任,我有罪,我罪该万死!”
“招了!”“招了!”“快,招了……”窗外的人向院里的人传说着。
“招了!”“狗日的招了!”院子里的人向街道传,街道黑影下只传一句话——“招了,赵百步招了……”
吉普车发动着后,马副主任带着赵百步上车出了村。
常氏老人长长地哭了两声“我的儿啊——我的我啊……”就昏过去了,家里哭声一片,乱作一团。
知青院里一阵阵狂欢。
50。
有人说常氏老人儿子的坟上一连几夜鬼哭狼嚎,还有人看见那个冤死鬼的坟上鬼灵灯忽明忽灭,白天也冒着白烟,绛河岸上不时蹿出黑影,还有小人人们打着灯笼围着坟岗转悠,像是开什么黑会。“阳世一口气,阴间一股烟”,人是在批斗会后死的,怕也在阴间的庆祝会后方能升天吧。
在那个批斗会上,常氏老人昏厥后,她的儿子石德幸不顾一切地扑向赵百步,抱住他的双腿,用嘴噙他的阳物就咬,疼得赵百步龇牙咧嘴地喊救命。几个民兵上前硬把石德幸的嘴掰开,背剪双手绑了,又连踢带搡地推到大队部办公室,德幸前年在水库上放炮时炸断了一条腿,接骨后一直跛着,这样推搡,他一句话都不说,差不多是滚到大队部的。会场上昏倒一个,伤了俩,批斗会自然开不下去了,人们四散回去。天黑了下来,大队基干民兵和积极分子留在大队部执行特殊任务。赵百步咬牙吸气着,决定给每人记双份工分,加粮十斤,连夜给石德幸办学习班,让他要为咬烂自己的命根子付出代价。这个“学习班”办得残酷,民兵都是赵百步的儿子赵革正精心挑选的。石德幸一被掀进门,就有人把灯拉灭了,这些人站成一圈儿,对他脚踢拳打,跛腿的他,灯一暗,谁也看不清,起先是破口骂,接着是求饶,再后来就是放声哭了。不管他爬向哪个方位,都有飞来的拳脚。最后,爬不动了就抱住头,躺在地上无声息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浑身被凉水浇透的他醒来,透过门缝的亮光看,已是快天亮了。身上处处疼痛,跛腿失去知觉。西北风将天上的阴云扫荡了多半夜,天地间依旧混沌蒙,借着有限的月光,他一步一挪地爬到家里。母亲的奇耻大辱,自己的遍体鳞伤,使他没有心思再活在这个世上。不等天亮,他淌着眼泪磨快剃刀,脖子上狠劲一抹,死了。
天亮,常氏老人悲恸的哭声惊动了邻里,石德幸自杀的消息传了出去。
“咬伤支书,畏罪自杀,属罪有应得。死一个地主后代,少一个革命对象,没有必要报告公安!”公社发下话来,赵百步派了几个“五类分子”把石德幸用草席一卷,抬在绛河岸头专埋“横死鬼”的乱坟岗草草掩埋了。
51。
知青的事把赵百步牵了出来。据说赵百